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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亭外更深露重,宛如秋夜。乐文|九辰刚一出来,便禁不住低咳了几声。

隔着火杖,熊晖察觉到旁边少年面色苍白得不正常,忙讨好道:“马车上有狐裘,末将这就让人去取。”瞧方才的情形,这位殿下,果然对巫启恨之入骨,也不枉王上一番苦心。

“不必了。”九辰听到亭中传来的脚步声,偏过头,迅速擦掉喉间涌出的血色,沉声吩咐:“立刻出关。”

熊晖何尝不担心再生变故,当即唤来两名军士,仔细吩咐:“立刻扶殿下去马车里休息。”他自己却带着护灵军挟剑断后,防止巫王强行抢人。

巫王带着子彦急追出来,见那少年的影子已消失在火光里,不由大恸,急怒之下,一剑逼开拦路的兵士,掠下高台。

熊晖没料到青龙剑威力如此惊人,大叫一声“不好!”,急忙带人紧追而去。若是九辰出了任何闪失,君上必然性命堪忧,到时他熊晖,就是西楚的大罪人!

追至一半,忽见前方剑光凛凛,传来激烈的缠斗声。熊晖躲到暗处,定睛一看,却是离恨阻住了巫王去路,两人斗得正酣。而子彦则不知所踪。

没想到,这危急时刻,离恨竟成了一把好使的刀。熊晖略松了口气,同左右嘱咐一番,留下一半人盯着这边的动静,自己依旧带人去保护九辰。

从观战亭步下高台,不过五丈的距离,九辰却因肺腑间冲撞的气血备受煎熬。待脚底终于触到地面站稳后,他再也坚持不住,喝退那两名兵士,独自扶墙吐出一口积血。

血迹乌黑,是中毒之象,喷溅在被风雨销蚀的石墙上,散发着异常刺鼻的血腥味儿。

九辰扶墙喘了会儿,胸中方才透过一股新鲜气流。待嗅到那血的味道,他怔了一瞬,才扯了扯嘴角,若无其事的擦掉嘴巴上沾染的血迹。

那丹药的威力,果然不容觑,以他体内那点残存的内力,根本撑不过一夜。也不知,楚王此刻,是不是也如他一样,备受煎熬。

想到此处,他有些疲累的闭上了眼睛,缓了片刻,平复了一下肺腑内的血气,才慢慢扶墙站直了身体。

“殿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哭腔。

这声音……九辰背脊一僵,几乎疑是梦里,半晌没有动。手,不自觉抓住了石墙。

“殿下,是老奴啊!是老奴啊!”

晏婴着,已老泪横流,疾步跨过来,跪倒在石墙后,盯着那少年熟悉而单薄的背影,满目泪花,泣不成声:“殿下,老奴总算找到你了!”

簇正是一处风口,冷风灌入腑中,九辰又抑制不住的低咳了一阵。他知道不能在这里拖得太久,压住肺间不适,转过身,若无其事的笑道:“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月光映照下,他脸色苍白得愈发厉害。晏婴跪行几步,扑上前紧紧抱住对面少年的双腿,悲声大哭,如何也不肯松开。

九辰身体几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片刻后,却皱起眉毛,道:“我很好,不必挂念。倒是你,这么婆婆妈妈,哪里像一个内廷总管?”

晏婴抬起发髻散乱的头,止不住的落泪:“老奴老了,走不了长路了。老奴是害怕,殿下再丢了。到时,老奴可去哪里找殿下?”

九辰一怔。

做了这么多年的内廷总管,晏婴观察力向来敏锐。对面少年那异常苍白的脸色且不,借着雀台上投射而下的火光,他很快便注意到石壁上那片黑血,胡乱抹了把泪,又急又慌的问:“殿下可是受伤了?”问完,仿佛已经笃定了这件事似的,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急切的站起来要查看九辰的伤势。

九辰不着痕迹的避开他,沙哑的声音略带疲累:“无妨,我走得太急,岔气了而已。”

感受到晏婴戛然而止的动作,和剧烈颤抖的手掌,他又极随意的挑起嘴角,道:“我再不是什么殿下,我要走了。日后,你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晏婴一懵,见那少年已扶着石墙,摸索着朝外走去,这才恍然明白,他的殿下,眼睛是真的看不见了,登时怆然追上两步,问:“殿下要去哪里?”

九辰没再吭声,只固执的摸着墙,朝前方走去。仿佛,那个方向,就是他心之所向。拐角处,两名兵士,已在等候,见九辰出来,恭敬行过礼,便扶着他朝马车停着的方向走去。

晏婴心痛得几近窒息,还欲再追,却被守在马车四周的楚兵拦了下来,只能徒劳的唤了几声“殿下”,便痛哭着跌坐在地。

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他还未从重逢的激动和喜悦中缓过来,就要面临又一次长久到不知时日的分离。他老了,也许这一别,便是永别。他一个老奴尚且如此,他侍奉了大半辈子的君上,又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九辰听着身后悲戚的哭声和楚兵的呵斥声,脚步一顿,转头吩咐:“那老奴有些疯癫,拖远了便是,莫伤了他。”

“诺!”一名灵士应了声,自去解决此事。

直至那哭声渐渐听不到了,九辰才一跃登上马车。

因马车内放置着熏炉,并铺着厚厚的毯子,一进去,便有暖气扑面而来。只是,没了冷风舒解,肺腑间气血冲撞的却愈发强烈了,连胸口也越来越闷。九辰拿拳头抵住车壁,又运力逼出了几口淤血,才稍稍缓解。

一阵杂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熊晖带人赶了过来,语气甚是凝重的禀道:“巫军已逼近关外十里之地,末将立刻护送殿下离开。”听得出来,目前形势于楚军而言,不大乐观。

因为雀台上乍然而起的冲剑光,巫军又朝阙关逼近了数里。虽然恶战未起,浓重的肃杀气息已悄悄在旷野之上弥漫开来,压迫着每一个楚兵的心脏。熊晖禀报完情况,顿了顿,硬着头皮道:“王上有令,那副铁链还需殿下——”

话未完,便被马车内的少年冷冷打断:“对付我这个阶下囚,理应如此。”

熊晖被堵得哑口无言,道了声“得罪”,便命人取来那两副玄铁铸成的沉重镣铐,亲自捧着东西跳上车,重新锁住那少年的手足。

处理妥当,熊晖点了一名武功高深的上灵士驾车,自己则翻身上马,紧贴在马车旁侧,驱马朝关外疾驰而去。

从阙关到越女关,路途还很长,他须得有十分把握能控制住九辰,才敢放心上路,防止巫王半路抢人。

月光如银霜,流泻而下,给浓密的夜色笼上一层薄薄的纱。

马车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一路飞驰,剧烈颠簸着,发出隆隆的撞击声。九辰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内息又开始胡乱窜行,扶着车壁猛咳了一阵,“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依旧是刺鼻的血腥味儿。紧接着,全身经脉忽然好似都绞缠在一起般,传来一阵痉挛似的抽痛。九辰一惊,忙用十指紧扣着车壁,稳住身形,额角青筋暴涨,涔涔滴流着冷汗。

奔出五里地时,熊晖忽见前方甲兵林立、火光冲,似聚集了不少人马。他骤然失色,以为是巫军堵住了去路,忙大声喝令停止前进。

“将军,前面好像是王上的车驾!”他身旁的副将激动的道。熊晖定睛一看,果见那队兵马中树立的赫然是绘着青木图案的楚国大旗,中间簇拥着一辆华贵的青盖马车。马车上,楚王白发飘扬,傲然而立,正双目炯炯的看向这边。

熊晖万万没料到楚王竟亲自来了阙关,又惊又喜,立刻带领众将迎了过去。

“末将叩见王上!”熊晖当先翻身下马,跪倒在楚王车驾前,语气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楚王知他此行不易,嘉奖了几句,命他起身,迫不及待的问:“辰儿如何?”

熊晖欣喜的禀道:“殿下深明大义,已劝得巫启退兵,现下就在马车里休息。”

“好,好。”楚王连道了好几个“好”,神色间满是欣慰,吩咐叔阳:“快带辰儿来寡人这里。”

叔阳快步走至九辰所衬马车旁,连唤了数声“殿下”,车中都无人应答。他经事多,毕竟老练,很快察觉到不对,急忙从外面推开车门。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底板和车壁上零星的印着黏黑的血迹。车中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只车内放置茶炉的案上,搁着一个水囊。叔阳记得,这是临行前,楚王特意解下了自己的贴身水囊,命他送给九辰的。

后脚赶来的熊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恐的道:“这、这不可能。”

叔阳似是想到了什么,钻进车厢,颤抖着拿起那个水囊,拧开塞子,果然有浓重的血腥味儿从里面钻了出来。

“这……这是——!”

叔阳喉间发紧,手掌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神色沉重的步下马车,将东西呈到楚王面前,道:“这应是,殿下留给王上的解药。”

楚王踉跄后退一步,体内被他以内力压制住的毒性,肆无忌惮的发作起来,直绞得他全身经脉都痉挛起来,继而,胸口剧痛,“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叔阳腾身而起,眼疾手快的扶住楚王,沉痛道:“主公……”

楚王痛心顿首,咬牙道:“他宁愿毒发身亡,也不愿留在西楚,不愿再见寡人么?寡人机关算尽,终是算错了这一步。”

罢,他目光如电,森然盯着熊晖:“追!立刻带人去追!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寡人抓回来!”

巫王和离恨一路从雀台厮杀到地面,皆是被对方剑气划得一身血色。剑刃一喂血,两人都起了杀意,剑招亦越发凶狠。

留守在阙关的楚兵听闻楚王驾临,士气大涨,俱是喜笑颜开,也顾不得巫王如何,便齐齐催马向关外涌去,迎候楚王大驾。

巫王和离恨不约而同的停了动作,僵在原地。

“混账!”巫王怒不可遏的盯着在他眼中十分可恨可恶的青衣人:“若孤的世子有一丝一毫闪失,孤定将你剥皮抽骨,剁成肉泥!”语罢,身影一闪,便挟剑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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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阙关西侧的雀岭之上,一辆极普通的乌蓬马车,正在崎岖狭窄的山道上飞驰。这条山道,其实可以算是阙关的一条隐秘出口,只因道路太过艰险,失足坠崖之事屡屡发生,人们走的也就少了。

这样一条险道,这马车走的却极稳当,令人不得不感叹赶车人技术之高。只是,走到下一个山道拐口时,马车却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因停的急,车厢免不吝吝,车里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低咳声。

“殿下可还撑得住?”赶车人听到动静,长吁一声,勒马停车,急切的询问道。

半晌,车里传出一个低哑沉着的声音:“无妨。尽快和阿隽会和。”

赶车人这才稍稍放心,马鞭一扬,正欲继续驱车前行,定睛一看,前方山道转弯处,薄薄的山雾中,隐约立着一个白色人影,衣袂翻飞,似仙人般,随时可乘风离去。

这雀岭中冤魂无数,那道白影又出现的极诡异,赶车的青年一皱眉,扬声问:“阁下是何人?可否让个道,让在下的车马过去?”

雾中人一动不动,亦无半丝回应传来。

青年暗道不妙,莫非,竟是运气不好,撞上了传中的“鬼打墙”。少主还在等着,那些难缠的楚兵很快就会追上来,他可不能在簇浪费时间。计较一番,大喝一声,正欲斗着胆子驾车从那“鬼”身上碾压过去,那雾中的白衣“鬼”竟慢慢的转过身,朝这边看了过来。

月光映照出一张苍白俊秀的面庞,以及一双溢满哀恸的眼眸。

青年大惊,登时一跃而起,抽出座下藏着的长刀,朝那白影砍去。谁知,还没靠近那影子,忽觉颈间一凉,低头一看,一截冰冷的玉箫已抵在他喉结之上。

他也终于确信,这并不是什么鬼,而是个内力精深的白衣少年。寒意,渐渐从脚底窜至背脊,败局已定,青年心急如焚的看向马车,一时间拿不准这突然冒出的白衣冉底是哪一方派来的,正苦思脱身之计,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子彦收回玉箫,迅速朝马车掠去。

车厢里静悄悄的,并无一丝动静。可子彦却知道,以那少年惯有的警觉性,断不会毫无防备。也许,他只要一触到车门,便立刻会召来暗箭。

子彦忽然有些喉头发紧,颤抖着伸出手,贴上车门。

定了片刻,车厢里依旧没有动静。

子彦心陡得一沉,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福他蓦地用力推开车门,待隔着稀疏月光看清车中的情形,惊痛至极,僵立原地。

车里的少年,双目紧闭,冷汗淋漓的靠在车壁上,唇角凝着干涸掉的乌色血迹。他十指紧扣着车厢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显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原本俊美的面庞,惨白如纸,不断淌流着冷汗。

听到动静,少年扯了扯嘴角,低声笑道:“我们互相放过,不是很好么?”

罢,他十指陡然攥紧车壁,偏过头,低咳了一阵,喉间又涌出一股黑血。腕间锁链,亦不可避免的发出极轻微的撞击声。

子彦目光剧烈的颤动起来,半晌,才渐渐从悲痛中抽离出一丝意识,伸出手,替那少年将额前黏湿的碎发拨到耳后,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遍的忏悔着,在这孤魂游荡的山岭间,毫无顾忌的宣泄着积压在心底十多年的愧疚与自责。他早该想到,那样苍白的面色,绝非一个健康的人该有的。他早该想到,若楚王真的疼爱他,又岂会舍得让他作为休战的筹码,只身到阙关犯险。

可他也万万没料到,楚王竟会如此狠辣,用一副玄铁镣铐,像对付阶下囚那样,来对付自己血脉相连的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