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第66章 今年冬至,多云转晴

那天,初雪。程澈接到电话。

“妈…”

“嗯…”

对面的声音很累,那声音变作巨石压在程澈肩膀,直不起腰。

“想通了吗?”

程澈低下头,“没有”

罗云长长叹了口气,程澈总觉得她像是要哭泣,但她没有,“程澈啊,你老实跟妈说,你…你们…你们可是兄弟啊,怎么就…”

雪点子落到窗户上,还没成形,化成水珠滴落下去。程澈看着那些飘荡在空中仅有的几粒雪,“妈,你为啥喜欢我爸?”

“那能一样么!”

“一样的,”程澈沉静道,“没有别人了。”

这通电话总有很多时候彼此无言。很长一段时间空白的无声后,罗云的声音妥协道,“下周冬至,一块回来吧”

小镇早已下过一茬又一茬的雪,路两旁全是积攒的厚雪,比起上城这里冷得多。走在这条街上许之卿突然感慨万千,恍惚是重逢那时按压着最后一次的赌徒心理,跟着程澈走。

“我想起去年冬天,我领你回家”程澈说。

许之卿说,“我也是”

呼吸之间的白气明显,程澈陷入短暂思考,“当时你在想什么?”

许之卿实话实说,“安慰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就看看,不会影响什么。没想到…”

没想到,一次又一次被程澈打破闭塞的门,将他从腐臭的腌菜桶里解救出来,不讲道理。

就一次,下次绝对不让他靠近。结果下次还是心软了,与其说心软,不如说许之卿多么期望这样的下次再次降临。不曾开口的愿望,终于被好心人程澈听见,搭救了他。

“我当时很紧张,”程澈说,“也害怕,做什么都战战兢兢的,害怕哪一下你又消失不见了…”

他想留住许之卿。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留下他。短时间内他需要说服自己,留住许之卿后要面对的人生,和再次失去许之卿后要面对的人生,哪一个是他能承受的。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心意。

他想通的很快,又在今后每多见一面许之卿便多坚定一分自己的选择。许之卿就是他程澈运行的轨道,不存在没有许之卿后他的生活。如果时空可以穿梭,他一定一定回到初见的那个夏天,跳下围墙,握住树下那还不会做表情的少年的手,告诉他,如果往后岁月不可改变,一定一定早点回家。

树下风声疏疏,清风一晃而过,绿叶成了天空中散落无处的雪花,那树下孩童成了雪景中的两个大人,交握的双手,一如从前般坚定。

门开了。罗云和程立军等在里面。

“爸,妈”“罗姨,程叔”

罗云无声叹了口气,从凳子上起身,“东西放门口,你们两个都跪下”

闻言,两人互相看一眼,听话照做。

天阴着,屋里头黑。只见得罗云走过来的身形,看不见脸色。程澈埋下头,呼吸变得刺痛,他妈妈瘦了很多。仿佛只一面没见,瞬息便老去了。

啪!

没及许之卿开口说话,迎头盖面就是一巴掌。罗云这巴掌打得结结实实一点力气没收,几乎是手落下的瞬间,许之卿一面的脸便出了血痕。声音连震了旁侧的程澈。

“妈!”

程澈猛地起身,被程立军按住往一边拽。

空间被割裂成两部分,一面程澈和程立军,一面罗云和许之卿。

许之卿没显露情绪,回正了脑袋,等待着。程澈被吓傻了,血红的眼瞠目,握拳颤抖,快疯了。许之卿被打了,打的人是他妈。

罗云从来没打过许之卿。

罗云从来没对许之卿说过重话。

“都是你…”罗云说,“小澈我知道的,他不是。你勾引他犯罪,是不是?”

“是。”许之卿说。

程澈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得带许之卿走,离开,哪都行。蠢蠢欲动的猛兽被一场雨熄灭,是罗云的抽泣。

罗云捶胸顿足,唇干裂而弱颤,“为什么啊…?嗯?我…”声音哽咽难发,“我…我把你当亲儿子。我…我们家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儿啊,欠你什么?!你要害他…为什么你要害他啊……!”

程立军转过脸去偷抹了下眼泪,禁锢程澈的手松了。程澈却没动,他散了力气,望着对向的两人,两个他最亲近的人。

“造孽…造孽啊……”

“罗姨……”许之卿抬眼看向她,眼里细碎,糅杂着酸难苦痛。平淡的面具撕裂崩破,压抑已久的情绪全面宣泄而出。这份厚重的情绪胸口承不住,喉口承不住,传达出去的空气受不住,听者更难受住。

这声罗姨唤住她。

罗云怔然。

“对不起…我们相爱”

我们相爱这件事,对不起。

“对不起…”

很多事已无从改变,从他坐着快散架子的三轮车进到这个胡同,接到院子里第一片叶子开始。从院墙上那个少年主动踏进许之卿的世界开始,从那句‘今天起你跟阿姨就是邻居了,咱俩互相帮助’开始。

早就无可改变了。

他和程澈不存在第二种解法。他试过了,用十三年分别的时光试过了。没解。

所以他承认这份爱的存在,也坚定不可转移的捍卫它。但对于这些错乱情感下唯一受伤害的罗云,他对不起。这句对不起绝不轻浮,它暗藏在岁月里的每一处,只要罗云翻开历史卷页去瞧,会在每一处都明白许之卿的浓厚愧意和敬爱。

这样自上而下去看许之卿那双眼睛,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罗云脸上的泪粘糊在一起,想起了那个午后和一个满是警惕的孩童做下的不成文的约定。

“从今天起你跟阿姨就是邻居了,咱俩互相帮助哦”

“好”

……

那孩童长大了,她也老了。约定没变。许之卿看向她的那双眼里写着的,仅她二人能明白的羁绊。

“对不起罗姨,门口的花被我浇坏了…”

“哎呀,没关系。罚你来年帮我种花咯……”

……

露了一丝丝的太阳出来,似乎冷冽的空气被这一角的太阳孵化些,冥冥中亮起来。屋子里的几人彼此眼见清晰了。

罗云手掌抹干脸上的眼泪,仰天吸了吸鼻子,鼻音没消,“老程,东西拿过来”

这边程立军没哭完,一面抹眼泪一面往里屋走,“哎”

程澈见气氛稍缓,想往许之卿那边走,被罗云呵斥住,“你站那”

许之卿看向程澈,跪姿没变,浅浅一抹笑来安慰他,“没事”,他做着这样的口型。

程立军拿出来个托盘,上面的东西程澈只看清两条柳树枝。

罗云接过来,伸手取了托盘上的粗盐,一把一把洒向许之卿。吧啦吧嗒,像是冰雹雨。

“程澈都跟我们说了,你也甭遮瞒。”罗云甩着粗盐,绕着许之卿走,“你们小年轻阅历忒少,监狱都是晦气,出狱啊家里人肯定都得弄一套去晦气。我猜你出狱肯定没做这些咯…”

柳条上沾着清水,占了扫帚的用途,一下下在他身上扫着。

“霉运走,好运来…,霉运走,好运来……”

被围绕之人低垂下眼,颤动的眼睫暴露他剧烈波动的情绪。

“霉运走,好运来”程立军已经老迈的手掌播种下一把把的盐,洒向那孩子身上。

程澈短促的吐了口气,走过去,抓起托盘里的五谷,轻轻的浇到许之卿身上,缓缓说:“霉运走,好运来…”

豆大的泪和那些空中洒落的五谷粗盐一块砸到地上,许之卿隐忍着,身侧的手偷偷张开,接住几粒盐巴,几粒大米,几粒柳条下的水珠。

指缝间再流淌消逝。

仪式结束。罗云狠啐一口,“我看哪一个敢欺负我娃子!你欺负我娃子善良,他可有个虎妈! !再要乱来什么邪鬼邪火害他,看我怎么劈你们!”

“行了。”罗云干脆道,“起来吧。都几点了,可得下饺子了!”

罗云撂脚往厨房走,程澈捏了下许之卿肩膀跟着去了厨房。程立军看着还没动的许之卿叹了口气,拽着胳膊给扶起来。“都是年轻的,跪一会不耽误吧?”

许之卿惭愧地摇头,“我没事,程叔”

“谢…”

谢字没说完,程立军抬手挡了挡,“憋心里,啥感谢的话都憋心里。说出口就没了,憋心里才长久。不管啥都是这样”

许之卿跟着程立军蹲下身去收拾,并不确定的打量他的神情,问道,“您…接受我们了?”

程立军呵呵笑两声,“程澈那小子恨不得一天给我发三百条文章链接,都是科普的…呃你们这个群体。估计是怕我给他送精神病院去,着急解释你俩没病呢…”

“你们呐也别老觉得,诶我们老年人就思想陈旧,迂腐。对吧,我们也学习,也进步。那都新时代了,我跟你罗姨都学习过了,这只是那个那个…那个词咋说来着,性倾向是吧?你们俩就恰好是同性倾向,那世界上还有别个,什么异性、单性、双性、泛性,还有无性的呢……”

谈何容易。许之卿当然知道他二老对于同性恋是多么鄙夷,改变观念谈何容易,不可能是程澈的几条所谓科普文章就能做到。难以想象他们经历了怎样难熬的夜晚,思白了多少头发才勉强想出一条彼此好过的结果。

因为那是他们的孩子。

难得两全法,总得有妥协的一方。

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厨房想必也说些什么,出来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热络,一嘲一讽,热热闹闹的。

餐桌上左聊右扯了其他话题,总算缓和了气氛,像是一晚团圆。

罗云突然说:“你们以后在小镇…”

程澈立马接道,“我会注意的!”

“注意?”罗云一口饺子没咽下去,眉毛挑飞半边,“注意个屁!都他么给我大大方方的!我看谁敢戳脊梁骨谁敢嚼舌根,我罗云这辈子怕过谁?这小镇不说,敢是你俩在外头遭人言语,他老子的我就是趿拉拖鞋也得奔火车上去,一巴掌抽死丫的!”

这一口气的话噎死两个年轻的,另一个老头端起水安安稳稳滋溜一口水,放下杯子,“你妈可不是瞎扯淡呢。有回在菜市场碰见你们俩小学教英语那个崔老师,人家在小镇可算是高知识分子啊,我们老两口寻思问问他这方面的见解。没想到人家说这是脏事情,上不了台面。呵呦,你妈咣当一个芹菜捆撂人脸上了,眼镜都给人整歪了”

罗云冷笑:“说是什么见世面的老师,还不如我们两个老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老封建。该打。落后就得挨打!”

笑声不断从这暖光的窗户传递出去。这楼与楼,窗与窗,时间相同,闹事不同。多的是烟火热气,应该都是饺子吧——

今年冬至,多云转晴。

彩蛋:

一日夕阳西下,罗云二老照往常早些到了广场。在家里待不住,总想些程澈那俩崽子的糟心事。真是违了祖宗,丢了脸面。

老远处,附近的小学放学了。一大一小,家长牵着或抱着那些娃娃们,日头昏落,多好的景儿。

“我那时候也是这样,一手牵一个,卿卿最乖,小澈最闹”罗云感叹,光里她的眼睛掺着细碎的伤感。

程立军原本背过的双手抚上来,拍拍她的肩膀。

“诶,你理想的咱儿媳是啥样?”罗云问。

“咱俩以前不是唠过嘛,”程立军始终搂着罗云已经不那么挺直的腰板,“得是咱小澈真心喜欢的”

好半天,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日头只剩一线,罗云转头看他,“可小澈说,他喜欢的是卿卿啊…”

作者有话说

关于许之卿和罗姨,我很想写出他们之间不同于程澈,不同于程立军的,既像母子又像忘年交,多的是心照不宣,且仅彼此能见的透明羁绊。但笔力笨拙,故而多此一句。话语能表达的多数时候都比汹涌流动的情感少上一层,改变或者打动罗云的很难讲是许之卿的一句对不起,更应该是流转不达,只能用心倾听感受的情意。

许:唉,进你们程家门真难……小许不易小许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