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第65章 他痛我痛

“卿卿呐,认我作干妈好不好?你跟着程澈一块叫我妈,咱娘俩是一家人……”

“不要…”

许之卿从睡梦中醒来,浑身发冷,下意识摸向旁边,是空的。那处的被褥比自己的体温还凉些。

这已经是这几个月里不知道多少次了。

许之卿半夜醒了找不到人,程澈一定躲在阳台抽烟,在客厅缓了一身凉气才回来,那时天色已经渐亮了。许之卿几个月时间演技都练得醇熟,没让程澈发现其实他醒着。

入了初冬,窗户上都是雾霜。许之卿叹了口气,起身穿件外套,去了客厅。果然就见阳台上的人,穿得单薄。

程澈一支烟没抽完,白烟陷入黑夜,飘飘洒洒没了踪影。他追寻着夜空里消散的白烟,没能注意身后光景。

阳台和客厅之间,只一个玻璃横拉门。程澈月光下的影子照上那扇玻璃,玻璃外的灯影又暗自投向许之卿,一层叠上一层,模糊了边界。

一念之差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程澈后来想,假如许之卿那晚没有拉开那扇门,结果会怎样。许之卿却说不存在这样的假设,因为他当时并没有面对选择,心里全部念头只是:阳台上那人会冷。

许之卿拉开门踏进阳台。

踩碎了萦绕程澈心头的寂寥,随之而来的阳台上的灯被点开,暖烘烘亮起橙黄的光。程澈在错愕中穿上了许之卿给他的外套,有温热。烟被拿走,叼进许之卿的嘴巴,空余的手被人合握进手里,搓揉回了温度。

许之卿叼着烟低头做这些动作,眉头轻微蹙起,多了平日不对程澈显露的冷决。

程澈大难为情,被冻红的鼻尖更像着了委屈似的,一双含了水的眼睛只跟着许之卿瞧,许之卿却没看他。

“小白……”

许之卿闻言抬头,见了程澈这样模样顿时慌了一瞬,“怎么了这是?”

“你凶我…”

“我没有”许之卿说,松开手,又立马被程澈追上,十指勾连的牵着。

“怕你冷着,我打你了还是说你了?这也叫凶?”

程澈凑近一步,“你心里骂我呢,我听见了”

许之卿掐灭了烟,但笑不语。

“和罗姨她们联系上了吗?”许之卿问。

上周程澈回一趟小镇,连家门都没进去。隔着门对话几句,灰溜溜离开。

程澈默了默说,“嗯,打电话了。我妈都懒得和我说话了,我爸接的,也爱答不理的……”

这个角度向远看去,能见到很远处的城市灯光,近处都是居民楼,除了路灯还工作着,全都进了睡眠。一片宁静中,只有他们这一家阳台亮着微弱的,传不去远处的光亮。

许之卿撑上围台,呼出一口气,还没到哈气泛白的季节。

“我刚才做梦了,”许之卿开口说,“梦见那时候罗姨要认我作儿子,我拒绝了”

程澈注视着此刻的许之卿的侧影,陷入黑夜又交融于灯光的脸孤寂又飘荡,像刚才的烟,让人抓不着。

“还记得吗,你那时候还和我生气,问我为什么不想和你当家人,”说到这,许之卿浅浅的笑了,回忆里的小小程澈,无论哪一个生动表情,他似乎都记得,还记得清楚。“我哄了你好久才哄好呢”

“其实我同不同意也没差别,你们对我这么好,任谁都将我和你们划分成一家人。罗姨程叔,凡是你有的,就没缺过我一份。这么多年,心里记挂着感激,却一分都没还过。反而总是给你们添麻烦…我好像很不识好歹。”

程澈轻叹了口气,“到现在你还觉得,我们喜欢你对你好是需要什么回报?”

“不是。”许之卿看他,“我知道不是。但这不一样。”

眼看着程澈的脸快耷拉到地上,许之卿笑着去揉了揉他的脸,沾了一手的凉。

许之卿换了种轻快的语气问,“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叫罗姨作母亲吗?”

程澈摇摇头,他真的不知道。

“遇见你们之前我其实不知道,一个家庭正常的样子是什么。”许之卿思考道,“许文薝以前…很久以前吧,是个好父亲来着。我…其实不恨他,最多算…害怕吧。沈一清从来不喜欢我,她讨厌我,很难想象她每天都要面对我这样一张讨厌的脸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没对我亲近过,所以我习惯于这样的家庭关系。”

“我不能喊别人作妈妈,因为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叫沈一清的妈妈,尽管旁人对我再好,我也不能背叛她。就是这样一个,我单方面以为的我们之间的契约联系,哪怕我们不亲近,我也觉得这世界上,只有我们是单独于旁人不一样的存在…”

许之卿陷入回想,眼神望着远处,渐渐酸涩。

“可那天她对我说……母亲和儿子,两个称号而已,叫谁不是叫……我私自以为的那点联系,对她来说反而是枷锁。我用尽全部力气守护的那点隐晦的亲情,对她来说不值一提,顶多算小孩子微不足道的置气”

“所以,我恨她。”许之卿说,回过头来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小气?”

冷风抽进心脏,贯穿而过,能听见血肉的疼。程澈忍着闷痛,望着许之卿,他对许之卿从来没有过同情,全是透彻进心骨的心疼。许之卿面对程澈这样的眼神,再笑不出来,又实在想扯出一个笑来哄他,最后不得法,成了扭曲。

他对于沈一清尚且如此。何论罗云程立军之于程澈。程澈的难过痛苦不曾浮出水面,闷腐不发,想是要坏烂进心里。许之卿连着藤条微生,深刻知道这湖水的波动苦热。

对于罗云和程立军对他实施放弃的行动政策,许之卿并没有很大心绪波动。平淡到不及投石问路来得震撼。他没期待。这结果他早知道。所以他没什么难过,没什么需要他挣扎。他永远是人随手最先放弃的那一个。

他苦的是程澈,他满心满眼只剩程澈。程澈痛所以他痛,程澈苦所以他苦。恨不能痛比他百倍,苦比他百倍。对于罗姨程叔的愧疚和对不住都被他排在后面,甚至已经来不及想起。最紧要是程澈。

许之卿只有程澈。

“我们……”

“别说!”许之卿刚要开口的半句被程澈堵住。

程澈扑上他,双臂收得很紧,脖颈交接,犹如脐带相连的婴儿,“别…别说那句话…求你了…”程澈的声音哽咽,身体发抖,“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别……别说那句话…”

许之卿想要挣开他的捆束,且不想劲儿使大了伤着他,一时还真没挣开。

程澈像是陷入癔症,不断重复一句:别说那句话。

冰凉的吻落在许之卿耳朵上,脖子上,不停歇也不给人时间推拒,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阻止许之卿的离开。程澈颓败无助,眼泪糊乱了脸,风吹过更冷了。

好一会儿,许之卿不挣脱了,任着程澈小狗似的对他又舔又亲。程澈懵怔间,脑袋不会思考,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什么都没有,没有能让许之卿为他留下的东西。想着想着更哭得厉害。

许之卿的声音带着一股笑意传过来,“我可什么都没说呢,你瞎想什么?”

程澈使劲往他身体里埋的脑袋被许之卿捞出来,鼻涕眼泪都被许之卿擦掉,眼睫毛被粘黏成一簇一簇的,看着分外可怜。

“你自己一个人跑去家里出柜,面对家里那么大压力也没退让。凭什么认为我会逃跑?”

程澈听着话,嘴唇发抖,被他咬着压回去。一双眼死死瞪着许之卿,大有许之卿说出半句不合他心意的话就一口把人叼走吃了的架势。

“我不想每次都是你站在我前面,我确实生气你自己一个人面对。但这毕竟首先是你和他们之间要做的沟通,我不好参与。”

许之卿捧着他的脸,温和的说,“我不会背叛你。”

程澈笑了,双手环住许之卿的腰,“你要是跑了,我全世界通缉你。抓回来关屋里,脖子上脚上都锁上链子,只有我的指纹能开,变成一个只知道向我求爱的傻子。”

许之卿听得牙酸,捏了捏程澈的脸,“听不懂人话?我不跑”

程澈吸了吸鼻子,闻言又要哭,许之卿眼快,在他咧嘴要哭前一秒,亲上去。冰凉的唇被他含进唇瓣里,呢喃着试图帮他回温。一个冷的试图帮另一个冷的回温。

“进屋吧…”恢复理智的程澈揽着许之卿,挤进客厅。一瞬间的暖意轰上全身,尤其是心里那股沉甸甸的,妥帖暖人。

趁着许之卿去厨房倒热水的时候,程澈追着他背影问,“那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们要不要假装分开,想这么说来着”许之卿端着热水出来,热气缓缓升空,蒸着人的视线。“只要让二老放心就好,我们也不会分开。对于我来说和你在一起重要,拥有什么名分或是认可不重要,哪怕…”

“不行。”程澈很坚决的拒绝。

程澈拽着人的手,一块摔进沙发里,彼此依靠着。

“这很重要。”程澈说,“至少他们,我们的父母,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在做什么,爱着谁,又被谁爱着。因为他们很重要,所以得到他们的认可和承认才重要。我不想不明不白的糊弄他们,更不想你不明不白的待在我身边。”

“你是我的爱人,不是别的朋友同学发小这样不得界定的关系”

一盏灯下,一双人。一双人前,一对杯。热气缠绕升空,渐渐熄了。

他们纠缠至此,从来没说过爱。

许之卿说,“我爱你。你知道吧?”

程澈的笑声闷在许之卿耳侧,再到锁骨。程澈埋首到那儿去听,换了个依靠更完全的姿势。

“我知道”他说。

许之卿和煦目光,染上同一份愉悦,抬手将人搂进自己怀里。

“我爱你,你知道吗?”程澈小声问。

“知道吧…”

程澈仰头咬他下巴,“说你知道”

“好的,我知道”许之卿老实道。

“困了?”许之卿问。

程澈哼哼唧唧的点头,来回蹭着,头发成了乱棕棕一个。

许之卿轻拍他后背,“喝了热水回去睡觉”

“好”

“其实我买通黄旭洋了,”程澈喝了水回来些精力,看着许之卿有些心虚道,“告诉他要是你但凡有点想跑路的预兆,随时联系我…”

许之卿抓了把头发,颇有点哑巴吃黄连的意味,“你是觉得我如果走的话会告诉黄旭洋不告诉你吗?”

“你果然要走。”程澈冷下脸。

“走,”许之卿破罐子破摔,“我要走去睡觉,你自己慢慢想吧”

程澈不满意的追上去,委屈道:“谁让黄旭洋知道你那么多事,你要走肯定带着他!”

“我和黄旭洋到底谁重要?”

“我不走,我也不带他,”许之卿一把揽过身后屁颠跟着的人,脸蛋上狠嘬一口,“我以后哪走哪就把你打包,行吗?”

“栓裤腰上!”程澈兴致勃勃补充。

“太沉,挂不住”

“我变小点儿”程澈矮身说。

“那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