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第63章 我没错

过了立秋,天气仍热,风却清静下来。北方气候到了这时,确实应了秋高气爽。

学生放假时候,飞哥面馆都是清淡季节,所以程澈进去时,成了唯一一份。他也很久没来过,所以对各处印象大多淡了,谈不上太多触景生情。

来帮他点餐的是个小姑娘,十六七的样子。程澈能猜出他是飞哥女儿,没声张别的,“一碗抻面”

“好,”那姑娘应道,“不要骨头吗?刚出锅,很入味啦”

程澈微微一笑,想起的是这姑娘小时候的调皮模样,“下次吧,谢谢”

“好的,稍等”

姑娘心情很好的蹦到后厨,里面可能是谈论了一会儿。就听见一声粗嗓子,“小子!”

程澈抬头,窗户那弹出个圆头正冲他乐呵。

“我就说是你小子!”飞哥说。

面是飞哥端上来的,热气腾腾一碗,味道仍是存了记忆的,很熟悉。

“飞哥。”程澈道。

“害,叫叔知不知道,”飞哥撸袖子坐到程澈对面,“刚才我家那大丫头还上我跟前说来个顶帅的客人,我打眼一瞧,这不程澈那小子么。那丫头小时候可是没少跟你们玩儿,长大都不记得了…哎呀…”

程澈笑,“小孩儿都不记事儿”

“不说那丫头片子了,你呢…这两年咋样?”

“挺好的,”程澈说,“飞哥…你是瘦了吗?”

“害,”他擦了把头顶的汗,“老了呗,有点干不动了。现在这生意也不好整,一中学生们现在都得封闭管理,哪像你们以前那疯样子……那时候在操场放鞭炮那是你们吧?我要是没记错哈哈哈,那时候你们几个臭小子,总来我这儿躲…那个那个教导主任叫啥来着,还去网吧逮过你们呢…”

程澈也跟着笑,笑得含蓄而清朗,“刘杨。”

“哦对对,那时候给人家取号什么杨柳秃的…”

“刘老师现在怎么样?”

“刘副校长喽,”飞哥说,“隔段时间也能来吃一顿。有次还聊起你们几个,说是为了追上你们跑步速度硬是提上来了,教师比赛里还拿了奖,都不知道该骂你们还是夸你们了…”

久不见的挂着青春符号的人事物,见上一面,能聊的也不过是曾经那些仍鲜活在记忆里的片段。因此笑上一笑,再因此默默感叹时间一去不返,再各自转身去自己正要走的路。并不算耽搁。

程澈吃完,扫了码付钱。

“那个…大哥哥!”

程澈回头,那姑娘有些腼腆的看他,提醒道,“一碗面九块,你多付一碗…”

门外清风染了他一袖子,程澈听见,悠然说,“就是两碗面钱,我来还的”

女孩回去和她爸爸说,飞哥沉思一瞬,该有个什么痕迹或线索的,但他年老了,什么都没想起来,只说,“别管了,他有钱烧的”

于舒的工作室就开在医院那条街的后面,更偏静。得过一个上下坡路,一排绿林西隅处就是了。许之卿开门进去时,她正锤砸一个模型,手臂上的肌肉因着动作绷着流利的线条,比在医院见到时多了许多锋利和孤傲。

“来了?”于舒见到他又露出那抹温和又淡漠的笑,“正好有事你能帮上帮”

“什么?”

于舒放下东西走过来,“我要开个社交媒体号,要把几个样品拍上去。我手头这个活是预定今晚要用我没时间拍,所以劳驾你帮忙了”

许之卿接过她的摄像机,有些手足无措。

“很简单,”于舒调好给他示意,“角度随你,只要整体入画就好了。别太暗或太亮,按这个就是拍张,点这个可以看照片。OK,有疑问吗?”

许之卿摇摇头,“我试试。”

“这样?”许之卿拍好一张给她看。

于舒的表情有些意外,“可以,很聪明嘛”

于舒夸人相当机械,许之卿通过几次对话也能知道,所以对这夸奖的含金量不做参考。

于舒回去锤砸自己的东西,“梨水一趟,怎么样?”

“作为朋友,你可以和我随便聊聊的”于舒说,“不收你咨询费”

作为玩笑话语调不轻松,要说作为认真话内容又像调侃,许之卿失笑,认真想了想说,“意料之外的…很轻松”

“回那个出租屋看了?”

“没有,”许之卿扯了抹无可奈何的笑,“根本没见到。那儿已经拆了,成了一条商业街”

于舒没说话,许之卿也没有,又拍了两三张照片。他仰头看了看,日光充裕,不晒人。

他说,“好像什么都不等我……”

并不给他时间准备,不给他时间恢复。花了那么长时间买了大价钱的装备,怀着战兢的心情去挑战黑洞里的恶兽,发现恶兽早就老死了,只剩了一根根白骨被山下村民捡去当了柴火棍,还有一个早就被阳光风雨腐蚀而成了露天的,曾经的黑洞。

到头来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面对曾经的害怕,和早就悄然消散的时间。

“这种心情很奇怪,说不上好,更说不上坏,”许之卿摇摇头,长叹气,“就是很无力,好像一直被…那个叫做命运的家伙玩弄。”

锤砸的声音连续,沉稳而有序。

“板块运动学说还记得吗?地球表面的陆地高山因为天体运动产生惯性动量不平衡,相互挤压,相互分离,也有的相互撕裂而远隔两极。因为地壳运动而产生的地震、海啸、火山爆发…”

于舒的声音间错在锤砸声音中,“人类是一样的。会生离死别,会爆发,会沉没,会痛苦。但我们仍然活着,活在地球上,活在这片板块撕裂挤压而拼凑成的伤痕累累的土地上”

许之卿想起一首曲子,遥远岁月里,他弹过很多次。亚兰蒂斯,那个因为海难而消亡的民族。

扶着相机的手指动了动,已经生涩到想不起谱子,只脑海里仅有一点点似有若无的曲调。

该是充满希望的吧。

“心理医生和病人不能当朋友的吧?”许之卿缓和心情继续拍照,不经意道。

“不可以。”于舒说。

“那你还…”

“不让别人知道就好”她一本正经道。

“你在某些方面和程澈有点相像”许之卿感慨道。

于舒露出颇为嫌弃的表情,“他?”

“他今天不来接你?”

许之卿摇头,“他请的假还剩两天,回老家了”

“诶?你和程澈是怎么认识的?”

手上的东西终于敲打成型,于舒起身去拿旁的材料,随口道,“大学时候是情敌”

这下轮到许之卿震惊,“他?”

“那时候我和他一个社团,又是一个研究小组,导师之间也有合作项目,比别的同学接触多一点。我当时以为他是情敌,所以多关注了。后来知道不可能,人也没那么讨厌就这么交下了”于舒补充,“点头之交而已”

“哦…”许之卿问,“那你跟那位…”

于舒叹气,“还在追”

“似乎我们还算好点…”许之卿喃喃,替于舒的困难恋情感惜。

“不会,”于舒抓着他这句,“至少我们没分开十几年”

“……”

许之卿抖了抖嘴角,干笑道:“那…那倒是”

到了夜里,许之卿本想发视频过去,正好都和罗姨她们一块说说话。但程澈没接。等他已经准备睡了,手机响了,是程澈打来的电话。

“没看手机…”程澈那边说。

就这一句,许之卿立马听出他的情绪不算高。

“发生什么事儿了吗?”许之卿坐起身。

“吃过饭了吗?”

许之卿下意识回答:“吃了。”

“嗯”

许之卿能听见对面和他一样安静的环境,以及对方缓步沉稳的脚步声。

“别担心,”程澈说,口气比刚才好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装的,“明儿我就回了,别太想我”

许之卿笑,“不至于,房子空了我自己住着宽敞”

“口是心非的家伙”

时间是凌晨,许之卿睡得不安稳,所以在门锁开了的瞬间就清醒。从床上坐起来,注意到窗帘外面还都是半朦胧时间,日出还没到。他开门出去,有个预感,是程澈回来了。

冷清的客厅,全是一层天未亮的冷雾。看不见表情,许之卿却看见程澈见到自己时猛顿一瞬的身体。

“程澈。”许之卿叫他。

程澈塌了背,有些放弃般走了进来,许之卿也走过去。走得近了便发现不对劲,程澈脸上有明显的伤痕,额头上是结痂的血,嘴角磕得青紫。

许之卿瞬间紧绷起来,手臂的青筋隐隐爆起,声音压着出来,“谁干的!”

程澈的伤脸被许之卿把着仔仔细细的瞧,“说话,程澈。”

“我去开灯!”

刚准备离开的身体,被程澈的身体覆上来,整一个全塌上他,浑身都是瘫软的。许之卿赶紧接着,手扶着腰和后背把人提上来,再生气也选择不发,因为触手可及的程澈的身体很凉。

程澈也许冷,使劲的往许之卿怀抱里埋。充斥到耳后的鼻息都是冷的。许之卿心疼极了,双手不住的搓揉,试图回给他些温度。

“我说出来了” 程澈说,“终于…”

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像后脑勺被猛砸了一闷棍,头一下是懵,顷刻间剧烈的疼痛从脑仁里炸开,不讲理的扩散至整个头颅,喉咙,再到呼吸系统全面崩盘。

只一句话,许之卿全明白了。

第一,程澈出柜了。

第二…罗姨程叔无法接受。

第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妈,爸,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们是认真的……”

“疯了!疯了!造孽啊…!滚!你滚!”

“快,和你妈说点好话,说你错了!程澈!说你错了!”

……

“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你走吧…”

……

“我没错…”

蜷缩在许之卿怀里陷入梦魇的程澈说。

外头已经愈发明亮的光没能照进这间窗帘拉满的房间。蒙黑中,许之卿将怀抱收紧,想用自己所有肉体之躯,保护他。

尽管这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