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第41章 小白的过去

“61970号,这是你的东西”

狱警拿出一个铁盒推到年青人面前,“拿好”

今天又是一个出狱的。总的一个月也多不过四五个能出狱,下个月到他退休,这孩子说不准是他送的最后一个。

面前这孩子隽俊逸群,自有一份干净与这地方落落寡合,老张不觉间亲近,估摸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目光里不愿遮掩的忧郁更引得老张多嘱咐一句,“收敛收敛瞧瞧有没有少的?”

“没有”

声音有股淡淡的冷意。

高墙白地,两边隔两米一个持枪的狱警。那年青人一身黑衣,一顶鸭舌帽,高高瘦瘦的身体脚步有些慢。他算好些的,有抖着腿走不出去的,也有哭着说不敢出去的。

铁闸门缓缓打开,嘎啦啦一声重响,像是开启的地狱之门。老张听得惯了,那孩子还没有。脚步微顿,黑闸门全开,外面是偏僻的荒野,过于空旷了。

老张多瞧了一眼,外面没有接他的人。

看他将要迈出闸门的瞬间身形有些犹豫,老张又多嘴一句几乎每个接狱的亲眷都要说的,“别回头!可不吉利啊!”

年青人迈出那道高高的门槛,没了高墙的遮挡,初夏十点钟的阳光透透彻彻的洒上他的身,白得晃眼。他回了头,对着老张说,“谢谢”

门很快关了,老张对着院里空荡荡的地方摇头沉吟,“都说了,别回头…”

案桌上那孩子的资料,老张收拾完,规整收录,封存入案。

上面写:许之卿,二十二岁。三年前从梨水少管所转入衡沙曼监狱。探监次数和探监人员,均无。

“上车请刷卡…滴,老年卡…”

许之卿跟在一位老人身后上了公交车,车内四面通透哪哪都是阳光,他拉了下帽檐,贴了个角坐下。车上人少,就几个相互熟识的大爷大妈闲聊,东家的媳妇西家的孙儿,哪家的菜促销哪家的销路准有阴谋,正常不过的聊天。许之卿听着不惯,又缩了下肩膀。

又走了几站,那些人基本都下了车。

阳光此时已将他裸露的手臂晒出红斑,他抬手按了按,才发觉手正抖,索性不按。打开铁盒,里面是他仅有的东西,一套旧校服,一部旧手机。他只看了一眼就盖上,转去瞧窗口来风的地方,零星几个穿着校服乱窜的学生又刺得他躲回视线。

那个出租屋出事后,负责他的律师帮他将他们母子的东西搬到许文薝的家,是他曾经也生活过的地方。

这片街区拆的差不多,都新建了高楼或是长街。他还得感谢他家地偏,没被波及,不然彻底没去处了。

走进旧巷子,油垢味很冲,他踩了一脚泥。耳边很吵的声音,他头已经开始隐痛,皮肤更是被晒得干裂的疼。

门是开着的。

许之卿站在门口发怔,沙发上有人坐着看电视。许文越看见他先是眯缝眼辨认一下,这才戏谑地抽了最后一口烟,嘿嘿乐,“小杂种,可等着你了…”

许之卿太阳穴突突地跳,脑门到后脑勺每一根神经都堵塞似的疼。

“你怎么在这?”

许文越穿着那双破拖鞋踩上沙发,黑手指蹭了蹭满是黑油的腻脸,“我怎么不能在这,这可是我哥家,”说着又咯咯笑,打量货物似的扫视许之卿,“毕竟死的可是我亲哥。”

电视机的声音很大,闹得许之卿眨眼都疼,“你也想死?”

“杀呗,”许文越跟着电视机里的人哼,烟被他灭在茶几上的啤酒罐里,“杀完你再进去,看看这回你能判几年”

看许之卿木在原地,许文越哼着歌站起身,站得近了发现得仰视这小子,心头更不爽,做了个起势的动作一拳砸在许之卿肚子上。许之卿没后退,原地闷哼一声。

“行了,给你接风也接完了,叙旧也叙完了。赶紧把钱还了,趁早滚蛋”

“什么钱?”

“杀人不需要赔钱?”许文越凑近去打量许之卿的表情,似乎只要能从这小子脸上找出一丝求饶可怜的表情就够他爽。

许之卿额角一层薄汗,话音不变,“没钱”

“监狱是挺改变人呐,跟长辈说话这么个逼样?你得跪着跟我求…”

许之卿眉头锁到一块,似乎真在思考再杀一个人进去这方案是不是真的可行,可惜在他没力气。

“法律这玩意专欺负老实人,”许文越歪嘴砸吧,“你这么个你妈不知道跟哪个驴干出来的骡子蛋,杀了我哥,出了这么大一条人命,你坐几年牢出来啥事没有?呵呵,不为难你,弄得我许文越欺负小孩?八十万。精神损失费,还有那个那个…棺材费,葬礼费用,真他妈的少要了……”

吵得牙疼,不知道是电视机还是眼前这个。

“哦,没有”许之卿说。

薅着衣领把人扔了出去,反锁上门。门外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在拍门。许之卿低吼,“操!”,回身一脚踹上,巨大的震力煽动着墙都颤巍巍好一会,门外被吓住,没了声音。屋里关上门就昏暗起来,电视机还在一会亮一会暗,许之卿甚至表情没变,拎了墙角的衣架将电视机砸烂。

彻底没声音了。

窗帘被拉上,一片黑暗。不知道是谁的卧室,许之卿不关心,黑暗很好,他仰头睡过去。睡醒了找烟抽,抽困了继续睡,窗帘不开他分不清日夜。

许文越找人揍他,他能躲就躲一会,躲不过就打。打得狠了顾不上命,也没想给别人留命,疯子似的。为此招惹不少地痞流氓,有的惧他,有的看不惯他。麻烦一堆,他懒得过活,做点日结工赚烟钱。懒得做干脆一觉睡死,也不知道饿。

一回得了两百块,没抽烟,买了票。想回小镇,还是中途下车去了高中。帽檐遮着,没人拿他当好人物,穿着校服的躲他,他也躲穿着校服的。

他跟着记忆走进拉面馆,飞哥没认出他。面很难吃,他吃不出味,吃进胃里更是绞痛。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跑进来,和光着膀子散热的飞哥说话,不是咿咿呀呀找人画口红的丫头了。

许之卿埋下头,他想起来了,已经五年九个月。他不会在这里找到程澈,穿校服的不会是程澈,程澈一定长大了,去了更好的,他找不见够不着的地方。

狼狈中跑了,逃了那碗拉面的单。

刘蛋那年染了一头粗糙的黄毛,白斩鸡的身材站风里都晃,穿一身宽衣服,捧着瓜子到处聊骚。人才市场各处举着牌子的,这趟车招几个汉工,那趟车又招几个会弄电的,他在人群里挤着,打一眼就瞧见许之卿立在墙根底下。看不见眼睛,大夏天穿着一身长袖,只能看出尖瘦的下巴,和一截煞白脖颈。

很酷。

刘蛋蹭过去,远处看着不显,走到近处惊觉这人忒高,他才到人家肩膀多一点。不妨碍他搭讪,“嘿,哥们!瓜子来点?”

没理他。刘蛋不气馁,还想说点什么。这哥们起身走了,几步跨上一个将要关上的货车。

刘蛋最近刚攀上一伙黑头儿,正有点不知道自己几两的嘚瑟劲儿。许之卿外表看去很冷,刘蛋却不惧他,只觉得看着就是个人物,要是能拉着回去当他小弟,甭提多威风。

于是明目张胆的跟着他,旁边边说边比划,差点就怀疑这小子莫不是个聋子或者哑巴,再不济是个瞎子?竟然能做到目不斜视,一点不给他反应。直送到他家门口,被忽扇的门打了耳刮子。

“别给脸不要!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知道刀哥是谁?”

插着腰连骂好几声屋里人也不给他反应,真是气馁。想他刘蛋一直屁颠给人当小弟,这会看见一个合适的小弟难得,就是不好降服。觉得没意思,一路踢着石子儿走了。正和一伙五大三粗的人擦身,领头的将他掀翻,窄瘦的身材罩不住,挨到地上。

正要转头去骂,夜色里反光的可不就是刀具。这是哪一伙?玩挺大啊。刘蛋本来不想惹嫌,下一秒就听到那伙人强行将许之卿家的门劈开,窗户也被砸得稀巴烂,七八个人全冲了进去,噼里啪啦的打斗声立刻响起。

刘蛋暗骂一声,蹬腿跑了。等再回来手里拎着一长个儿闸草刀,在前面挥着就冲闯进去。里屋已经乱成一团,许之卿本来就没有开灯的习惯,更分不清谁是谁。刘蛋只看见中间一个高瘦的,手里甩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像是衣架,狂劈乱捣。

来不及看更多,刘蛋挥着长刀进去,随便哪个人肉墙头就砍,没遇着障碍,估摸是一个也没砍着。全被这个突然喊叫着出现的给吓蒙了。刘蛋拽了那个手狠的撒腿往外跑,临走一眼瞥见地上躺的几个都歪嘴斜眼被揍得不轻。

一伙跑一伙追,直在这片儿窄街乱巷里风火的蹿。这时候就占了身体轻巧的优势,跑啊跳啊,小地方钻,真就甩开了那伙儿膀大腰圆的夯货。

两人靠着破仓库的门急促的喘,刘蛋开口,“他…他们…肯定…呼…追不上…了…”

过一会儿,真听不到除了他俩喘气的声音之外的动静,许之卿偏过头去瞪他。刘蛋这才看清他的眼睛,很黑,很吓人。

“咳…”被自己呛着,刘蛋忙着开口,“哥们我可救了你,你别是恩将仇报?”

“多管闲事”许之卿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刘蛋听了动静,心下一动,真是个适合恐吓的好嗓音,忒适合当他小弟,领出去四处抖威风。

“当我小弟怎么样?”刘蛋嬉皮笑脸的往自己脸上指,“哥罩你,这片儿没人敢动你!呵,吃香的喝辣。”

“刚才怎么没见你威风,反而跟我逃命”许之卿没好气的讽他。

刘蛋急了,“那是他们不知道我名号!我没来得及说!”

许之卿扯了下嘴角,头又疼得厉害。

“盘头蛇,巨根龙!听过没!我大哥!”

这俩名字他听过,这片有名的黑主,哪边的势力都有粘连。刘蛋也是糊吹,他认识个屁,他就攀了个刀哥,据说是盘头蛇的小弟。管他是不是真的,名号拿出来也够顶。

许之卿说,“没听过”

“嘿?怎么能没听过!”

“无非就是黑社会么,有钱赚?说出去吓唬小孩差不多”许之卿故意道。

“操,你懂个屁!这里头油水多着呢,现在哪个做生意的不得看他们脸色…”

“不信”

“不信?我明天带你去看看真正赚钱的!”

彩蛋:

“师傅,你怎么知道他有前科?”程澈挂着个实习生的牌子,端了杯咖啡去张律师那献殷勤。

张律师接过咖啡,对这句‘师傅’很受用。这臭小子私下里老张大张的乱叫,准一到用他着的地方献几句师傅哄他开心。

“就是这杯咖啡”老张说。

程澈回想刚才和那人的对话过程,除了看出他并不喜欢喝咖啡之外,没想出这杯咖啡在这之中起了什么作用。

给他留了思考时间,老张抿了口咖啡继续道,“你倒了三杯咖啡摆在桌子上,起先他明显表现对这杯咖啡毫无兴趣,却在我说了‘喝吧’这句话后,立马端起咖啡送进嘴里。意识到不妥后,克制的将咖啡又放回桌面相同的位置,其间对我们两个各自偷瞧一眼,直到你的开场白他才再次抬头”

程澈又一次对他观察入微的能力叹服,身体前倾做足了要听明白每个字的打算,直勾勾等着他的下文。

“别的种类今天不提,只谈罪犯,对于命令是下意识服从的,服刑时间越长这种根植记忆或者说肌肉记忆越牢固,更有出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他人命令而做不出排泄反应的,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人。”

程澈默了默,说:“看来当律师还得学犯罪心理学了?”

“如果你选中庸之道,会打官司就行,那不必。如果你想更上一层楼,探究真相,什么更远大的抱负啦? 那仅仅是犯罪心理可不够。大到心理学,再到社会学,甚至哲学,世界上存在的,构成人思想和行为一部分的,你都需要去见识见识,就算是精修都不为过”

程澈举手笑嘻嘻道,“我选中庸!”

“臭小子”张律师伸手拍了下他脑袋,也跟着呵呵乐。

两人结伴去事务所的食堂吃饭,程澈道,“推荐两本犯罪心理学的书来看呗”

“呦?”张律师笑吟吟,“不是选中庸?”

“我回去垫桌角,这也管?”

张律师摇头,“不管不管。不过这个我还真不是学的,我爸是狱警,从小耳边就这些事,想不知道都难呐……老头子下个月就退休,要从衡沙曼回上城来,不知要怎么墨迹我喽…”

“衡沙曼…”程澈嘴里骨碌一遍,有些怔神。

“怎么了?”

“没怎么,”程澈回神,“去过几次,下面有个叫梨水的地方,挺漂亮的…”

“去那旅游啊?”

“昂,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