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成了不留姓名的大佬
第866章 仙乡何处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仙人是什么?
是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是一怒目便伏尸百万。
自称仙的人或许很多,大多都是求仙道,可真正羽化而登仙者,自古以来也不过天榜上区区二十一个名讳。
放眼天下间,眼前这些人是最接近于仙的境界一批人。
夕阳西下,天空立着四个人。
一者白色剑袍,背后两把剑,足下踏一柄剑,凌空而立,剑气浩荡,一气斩尽晴空碧波。
风姿如剑仙。
太白剑派太上长老·吴青虹。
一者身高过四米,宛若天庭神将,肌肉轮廓精炼,浑身散发着铜色的光芒,头顶寸草不生,留下四道结疤。
佛门菩萨·铜鼓祖师。
一者坐着一匹巨大的黑虎,黑虎不是真实造物,而是点化而成的书卷幻象,却能拟物成真,黑虎背上是个正在打盹的道童。
道宗魁首·赵玉贤。
一者浑身鬼气森森,宛若从冥府中走出,浑身缠绕着阴影无穷,盘踞在天空一隅,阳光照不进,身披战甲,立于一扇大门之前,青面獠牙的鬼面之门藏着千军万马。
十殿阎王·罗武修。
天听地视曾经有过暗中调查寻访,天下仅有的一品高手,百年之内不过出了三人,算上上一个百年也不过六七人,这些人有的曾经列入地榜,而后销声匿迹。
武道一品为大限;道门一品为天人;佛门一品为菩萨;鬼道一品为阎王。
似乎,也只差了一位儒圣,儒释道武鬼,几大体系中的巅峰至强者都已经齐聚于此。
这群老怪物中,最年轻的也已经年过百岁,齐聚此地,当然也不是为了叙旧。
天门破损,天下仅有的一品高手都绝了飞升之路,他们已经在各自的道路上穷极一生,当然不可能甘愿,也不可能情愿就此功亏一篑。
吴青虹踏着名剑‘无用’,双手抄着衣袍,夕阳的光芒洒落在他的肩膀上,照亮此人宛若一名谪仙,可他俯瞰一片狼藉的海外仙山,不自觉皱起眉头,剑心低吟,着实提不起几分孤高的气度来。
毕竟这一趟行的是强取之事。
太白剑派执天下剑道之牛耳,名声可不能败坏在他的手里,吴青虹来之前就已经主动退了位置,一剑斩断所有世俗牵挂,为的只是求窥见真正的剑仙境界。
他一生为剑,一辈子清高习惯,平生用剑三把,登顶武道绝巅,却已经二十年再无长进,天门崩毁,也意味着终生无缘剑仙境界。
他怅然若失,神游太虚之时,被某种气机牵引,最终一路来到了这儿。
同时不约而至的还有其他三位一品高手。
吴青虹选择的是冷眼旁观,自始至终不曾出剑。
赵玉贤与之相同,只是稍稍动手抹去了这里的风波,落下一道阵法,令外界之人不能觉察。
铜鼓祖师为佛门菩萨,并未实施太多狠手,较为爱惜羽毛,可他不愿被练气士打扰,落下一掌,直接崩毁了浮水观音宗山门,重创练气士,崩溃了对方最少一百五十年的底蕴。
真正实施攻打和暴戾之策的,是阎王罗武修。
天门原本就没有给鬼道留下任何位置,因为鬼修先天有缺,哪怕自成鬼蜮阴府,练成一个小千世界的外景,在其中独自称王,注定也登不上天外天。
可天门崩毁,反而让罗武修欣喜若狂,因为他看到了成为绝无仅有的鬼仙的机会。
阎王麾下一共十殿,十大殿主为他所用,在他的鬼蜮中蛰伏不知多少魑魅魍魉,储存了足足上千年的庞大阴气、鬼物修为,实际上都为他所用,数量近百万。
百万阴兵阴将。
这是一股足以颠覆地上人间的势力,却始终藏匿于无人看见的地方。
他统率鬼蜮十殿而至,明明是阴府阎罗,却仿若天上来客。
几十万阴兵阴将涌入海外仙岛,在练气士大阵为铜鼓祖师一掌击破时,明月乡的妖族们已经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阴火焚山,阴雷震怒,阴风咆哮。
明月乡坚持不到一个时辰便几乎彻底沦丧。
当然,明月乡的众多妖族,也并非没有抵抗过。
虽然妖族随着时间推移,血脉衰弱,加上人道昌隆,已经逐渐退缩至大陆之外,留存于海外仙岛上休养生息,但这也不是说这个种族真的毫无抵抗之力。
海外仙岛有西方白虎血脉镇守于此,其修为近千年,为二品巅峰,其他尚有二品妖族大约五位,然而这五位妖族很快就战死了三位,其他两位也迅速被阎王重创,只留下这头白虎独自顽抗,它能坚持这么久的理由,是因为此地作为海外仙岛中的孤云绝峰,可册封正神,它作为山神,可以超越品阶,发挥出一品的实力。
此地终究是一座岛屿,不同于陆地上的龙脉绵延千万里之长,气数有尽,镇守此地的白虎正神苦苦坚持,终究还是会力竭。
况且它不过是一品妖族,而天上足足有四位一品。
纵然三位都选择冷眼旁观,它也只能在阎王罗武修无穷尽的阴兵阴将的攻势下节节败退,最终明月乡九成都被漫山遍野的魑魅魍魉所占据,退守于最后一座主峰孤云。
倘若它真的一心退守,为正神力量所压制的阎王也没办法强行攻破。
但命运就像是娼妓,总对更恶者投去青睐目光,有意向他卖弄风情,助长嚣张的气焰。
这位白虎正神的女儿竭力厮杀,力竭时曾经试图自尽,却失败了。
她落入了罗武修的手里。
有了人质,便有了威胁。
阎王给了白虎正神三天时间考虑,倘若不选择投降,说出龙门的所在,就让她魂飞魄散。
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
吴青虹收回视线,他拔高了一些高度,从云海上吹来惬意的冷风,比起阴气、火烧的焦糊味道,更好受些。
乘坐着黑虎的道童也离着不远的位置,他之前一直都在托着腮帮打着盹,这时候终于慵懒的伸了个懒腰。
“不睡了?”吴青虹难得有兴趣开口,这距离他上一次开口说话,或许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时间了。
“快到时间了。”赵玉贤盘着双腿,眼里的慵懒很快散去:“天快黑了。”
“那只虎妖会投降?”吴青虹问。
“虎妖吗……”赵玉贤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笑容落在吴青虹眼里,剑道宗师的眼神倏然变得很冷。
赵玉贤仿佛根本没看见似的,双手抱着后脑勺:“等天黑之后,布下了万鬼噬神大阵的罗武修也将开始最后的攻坚,它投降与否,其实意义不大。”
吴青虹说:“的确是无意义的反抗。”
赵玉贤笑着说:“也不尽然吧,也算是见识到了妖族的胆魄。”
吴青虹闭目不言。
赵玉贤忽的问:“要不你斩一剑呗,只要暂时截断地脉,那白虎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吴青虹瞥了眼道宗魁首,半晌没有挤出下一个字来。
赵玉贤淡然道:“君子远庖厨,你既然见不得这等违背人伦的残忍之事,那就索性落剑给个痛快,不上不下,犹豫不决,可不像是利落的剑客啊。”
吴青虹闭上眼睛:“这里不属人间。”
赵玉贤摇头道:“你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么?把一个正神说成虎妖,不把妖族当人看,诚然它们的确不是人,但在这里活着,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万物有灵,杀生便是杀生。”
吴青虹蓦然睁开视线,一缕青气荡开云层。
“我不过是个剑客,不跟你这个道门的人说什么大道。”
“大道?”赵玉贤捧腹大笑:“大道孕长生啊!我也不是圣贤,既然来了这儿,又冷眼旁观,同样是双手染血,贫道当年为了一粒金丹,屠光了天狼和墨蛟,如何不是血债累累的刽子手?吴青虹,你也不必要如此端着,若是真的看不下去,走了便是,既是选择留下来,那就睁开眼睛看着,这天下最后一个仙乡覆灭之景,将这幕印在记忆里,也是作为‘恶人’的吾等应尽之事。”
“好一个恶人……这就是天道?”吴青虹讥讽道。
“道法自然,妖族人族,于天之下,算得了什么?”赵玉贤嗤笑:“天门崩溃,大道无踪,长生仙道不再是过去的嗟来之食,等着是等不来的,只能做强盗之事。”
吴青虹沉默了许久,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出手?”
赵玉贤难得正色几分,平淡道:“困兽犹斗。”
“虎?”
“龙。”
话音刚落,天色骤然暗沉,夕阳西下,斜晖消失在天边尽头,天地间黯然失色。
万鬼仰天长啸,宛若风暴呼号。
阎王罗武修随着夜幕降临,在日光散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在孤云仙山的山脚下。
他的跟前是被一道道铁索封锁的白发女孩瘫倒在地上,阎王冷笑着,脚掌下压。
被一只脚踏着脊背,钻心刺骨的疼痛令她脸色越发惨白,可她咬住了牙齿,硬是没有喊出声。
“有骨气……真有骨气。”
他五指缓缓捏紧,不远处的日晷崩裂继而粉碎成齑粉。
“时间到了。”
罗武修的袖子里滑出一柄刀,森然白骨铸造而成的刀,打造用了三百年,浸泡在血池三百年,开锋又过了三百年,这把刀被他命名为修罗,曾经他用这把刀铡了很多很多的脑袋,人族妖族、高品修士,上面的血腥痕迹已经洗不干净了,那是不知多少生灵留下的最后绝望呐喊。
修罗刀贪婪的吮吸着庞大的阴气,还有仙乡中残留的绝望和死气,曾经生机勃勃之地,如今沦为一片死亡焦土,花草枯败,树木凋零,反而令这把刀感到了兴奋。
在这把刀之下,关你是什么正神,还是金刚不坏,统统都得身首分离,魂飞魄散。
轰鸣声起,一道白虹从山上滚落,落在地上,那只一头巍峨的白虎,皮毛上血迹未干。
阎王看着从山上落下的白虹,将刀压在女孩的脖子上,扯住她的头发:“考虑好了?我给了你三天时间,现在,给本王一个满意的答复……是继续守着那扇门,还是要你的女儿平安。”
比起正神更像是盛怒大妖的白虎低吼道:“你以为,我会信你?”
“你没得选择。”阎王玩味道:“我可以杀了她,然后攻进去!”
“……”
“你挡得住几次?一次两次还是三次,便是本王退了,还有其他人在。”阎王冷笑:“一品境要镇压你这座小岛,不是什么难事。”
白正神盯着阎王,它沙哑道:“终归是要亡我一族,既是如此,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得偿所愿?”
罗武修五指缓缓握住修罗刀,他眯起眼睛,发出低沉冷笑:“你可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愚蠢……浪费了本王三天时间,你和那群妖孽别想死的太轻松。”
白正神双眸金色暴涨:“妖孽?!”
虎啸声中,白光撞上鬼门关。
罗武修狞笑着横刀而立:“不识好歹,本王今日便斩了你的魂魄,留下你的骨架做坐骑!”
他等了三天时间,倒也不全是为了等待白正神着急,之所以这样做,真正的目的还有一个。
等对方恢复过来,缓上一口气。
罗武修作为鬼道一品的阎王,也是个疯子,嗜杀狂暴,斩杀山神对他大有裨益,还有这群妖族,统统可以杀了之后,转化为他鬼蜮中的生力军,他主动攻下整个仙乡,自然也是没想着让这里的生灵存活,否则吃力不讨好,为什么要他来动手?
浪费这么多时间,也是为了一具完好的山神虎骨。
自妖族沦为人族的狩猎目标时,它们本身就成了绝佳的破境材料。
罗武修内心狂热,他一旦吃下整个明月乡,力量将再长进个数成,距离鬼仙境界便是更进一步。
白正神刹那间化作人形,举起右手重重的锤在胸口中央,金光大放,扩散出去,化作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如同洪吕大钟,与此同时,罗武修挥刀压下,一刀便破开金光,砍在了白正神的手臂上,然而并未出现断臂之景,金色灵气缠绕在他的躯壳,宛若甲胄。
双方交锋一刹,余波就已经冲上三百米高空。
三位一品高手皆是冷眼旁观着,不动声色。
罗武修落下一刀,鬼气几乎凝成百丈高峰,当头落下。
他如此挥霍气息,却根本不惧怕损伤本源,坐拥鬼蜮和百万阴兵鬼将,他的气息几乎源源不绝。
鬼修和寻常体系最大差别也源自于此,前者因为没有体魄,不存在固本培元的可能,取多少用多少就损失多少,每一次鬼修出手,往往都会拼掉自己过往数十载的积攒,因而低品的鬼修就如同赌徒,把所有底蕴压在赌桌上,赢了就身价暴涨,输了便魂飞魄散。
罗武修这随手一刀,几乎抵消了三品阴神十个寒暑的修为,哪怕是在同为一品的眼中,也是一掷千金。
既已经富可敌国,一掷千金又如何?
白正神双手托举,抗住这一刀,刀气临头,他扛刀上而过,双臂上金色雷霆滚滚,捏碎了鬼气刀山,扩散的余波炸开,在地上留下深达十丈的豁口。
雷霆凝练,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长鞭,鞭子横扫而去。
罗武修刀势下压,轻轻一抖袖子,掌心滚落漆黑冥火,火焰滚地,拖刀上撩,烈火刀气交织成壮阔风景,宛若漆黑的火焰潮汐,顷刻间吞没了金色雷霆。
白正神借用地脉之力,单手贴地,抗住大潮拍案的冲击,金光破裂继而弥合,又见血色。
他不敢后退,也不敢闪躲。
因为他的背后是孤云仙山和他的女儿。
罗武修也是算准了这点,故意将目标对准了此地范围,他知道对方没办法躲,才决意进行猎兽,被绑住了幼崽的野兽是走不了的,只能守在这儿,一点点的被放完血为止。
局势走到这里,其实后续也没什么可说。
吴青虹的手无意识的轻抚着手里的剑柄,似乎是在犹豫着要不要落下一剑,免得这对父女再受折磨。
纵然是直接死了,也好过沦为不生不死的妖鬼傀儡。
道童般的赵玉贤则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始终站在海边礁石上的高大铜人。
赵玉贤活了大概三百多年,而这个铜鼓祖师也是差不多,道门一品可寿千载,佛门却最多三百年,对方无疑是焦急的,否则不会直接落下一掌镇压了观音宗,现在却枯站在礁石旁,三天多没什么动静。
总不可能是在这个关头老死了吧?
四位一品,看似合力,实际上也是貌合神离。
找到龙门之前起不了什么冲突,但之后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不可能不有所提防。
激烈的冲突声暂且打乱了赵玉贤的思索。
白正神咆哮着撞向大敌,罗武修狞笑着挥动手里的修罗刀,一刀又一刀的劈下,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地面,更是一片狼藉。
正面碰撞数十招,已经没了什么掌法,在剑客看来,纯粹的野蛮行径,可气机绵长的一品白正神无疑是彻底落入了下风,地脉力量并非无穷尽,而百万阴兵提供的庞大阴气挥霍如雨,拼刀俨然太过于不理智。
白正神双手满是鲜血,伤口弥合的速度追不上损坏的速度,修罗道切肤入骨,一度几乎要斩断他的整个右臂,他顾不得剧痛,一口咬上那把刀,试图固死这把修罗刀。
只听得一声嗤笑,阎王没有急着抽刀,而是一拳轰在对方脑门上,白正神咬住刀背,往后一个踉跄,看似轻微动作,大地却撕扯出肉眼可见的裂痕,他的眉心飞溅出鲜血,眼中溢出的金色雷霆和血色交织在一起。
罗武修连续挥十几拳,还是没办法挣脱,心头烦躁,直接猛地一抽刀,修罗刀和白虎牙齿摩擦出火花,刀没能顺利抽出,只拔出一半,他心头更加暴怒,一脚踢在这只不知死活的妖孽的腹部,反手从阴府鬼门中抽出另一把兵器,刺向凌空的白正神。
去势惊人的一招没有彻底落实,但也将凌空的白正神击退一百丈。
罗武修扭动腰部,短暂蓄势后抛出手里的白骨长枪,破空而去的长矛旋转带动漆黑阴风,远远看去,就仿佛巨大的螺旋锥子,巨大的钻头扑面而来。
白正神双手并拢,扣住长枪前段,双脚陷入地面,誓死不退让半步,全身布满裂痕无数,血色染红了方圆十丈的地面。
长枪被艰难的停下。
白正神双手垂落,自指尖到手肘,不见血肉皮肤,唯余森森白骨。
金色的雷霆和地脉的灵气还在竭力的缝缝补补,可速度远远追不上破损速度。
他魁梧的躯壳几乎要倒下,只是趁着最后一口气,固执且倔强的守在白君儿的跟前。
白正神眼神还没失去愤怒的斗志。
可紧随而来的漆黑气浪,撞碎了他躯壳上残留的地脉灵气,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如同浪潮割肉。
罗武修来到白正神的跟前,抬起手砸向他的头顶,狞笑道:“给我跪下!”
阎王不满足于这只妖孽最后的垂死挣扎,太英勇可不行,得死的足够凄惨。
拳头落下,白正神的左腿断裂,又一拳头落下,他的另一条腿也扭曲弯着。
仙山灵气彻底溃散,白正神近乎垂死,仰面倒在白君儿跟前。
白君儿爬到父亲跟前,将他死死抱住。
阴影笼罩了女孩。
嗜好虐杀对手的一品阎王居高临下,对着她摊开掌心。
“不说也无妨,等我炼了你们的魂魄和骨骸……自然会知道我想要的答案。”
白君儿跌坐在地上,除了紧紧抱住父亲之外,她什么都做不到。
论修为,她远不及一品境界,在这等浩劫之前,连牺牲品都不算,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明月乡被付之一炬,族人们逃的逃死的死,世间再无仙乡。
这一刻,她脑袋空空荡荡,甚至……连恨意都提不起来。
生命即将迎来最后一刻,她反而不想着最值得痛恨的敌人,而是空空荡荡。
记不起来自己待在仙乡里的平常日子,记不起虎踞山中肆意欢乐的童年,记不起趴在观音宗门口呼呼睡懒觉的慵懒闲暇。
可她记得清山神庙里遇到的那个人,那个人念得那句诗;她记得第一次尝到的牛肉罐头的味道;她记得双方见面后青年若有所察的笨拙;她记得分别之前曾信誓旦旦的说过要带他回明月乡。
还有人在等她回去……
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父亲艰难的低声的说。
“……吃了……我……”
……
她一口咬下,牙齿陷入亲人的脖颈,吮吸鲜血,撕扯血肉,如同饥饿到失去理性的野兽。
将哀伤、愤怒、痛苦,都咀嚼嚼碎咽下。
吞下山神之心。
咽下千年修为。
她的天赋更在她的父亲之上,有了这份千年修为作为嫁衣,她的天赋被唤醒,潜能被解放。
世间少了一位山神,多了一位妖皇。
她赤着眼瞳,迎着血海深仇的强敌,孤注一掷的将这座岛屿沉入大海。
随后,也不知是过去了多少岁月。
她坐在白骨堆砌而成的王座上,低头俯瞰着亘古不变的血色河流。
她在这里守着族人的坟冢,听不到任何欢声笑语。
没有家乡,没有归处。
她又闭上眼睛,继续着永无止境的等待。
……
仅仅一刹恍惚。
白君儿似乎看到了未来的光景,似乎看见了那样的自己。
坐在白骨雕砌的王座上,守着故人的坟茔,孤苦伶仃。
如果自己毫不犹豫的这么做了,或许能给妖族留下一线生机,或许也只是徒劳挣扎。
但她不喜欢那样的未来,更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白君儿有了一瞬间的软弱和犹豫。
她害怕一个人,甚至比死亡更怕。
她更害怕变成那样的自己,如同行尸走肉。
女孩颤抖的抱住了父亲的肩膀泪流满面,低声说:“对不起,爹,我不想一个人……”
白正神没有责怪,没有叹息,而是平静的接受了。
父女皆安然候死。
然而不知是发生了什么,罗武修迟迟不曾落刀。
他不仅没有落刀,反而眼中疯狂闪烁,僵硬在原地。
一个巨大的危字当头。
他清晰的听到了一声钟鸣,来自佛家的梵音唱声,引领他的精神暂时进入超然姿态,暂得窥见未来光景。
这是佛门的神通,却不知是真假还是虚幻。
连阎王都被这种神通所影响,难怪白君儿也能一念观想未来永劫,窥见未来的自己,从而有意识的做出选择,主动了规避这个未来式。
罗武修猛地抬起头,盯着远方礁石上的铜鼓祖师,斥道。
“秃驴,你搞什么鬼!”
铜鼓祖师睁开双眼,沉默足足三天都一言不发的佛门菩萨,终于了一丝动静。
他不理会愤怒的阎王,而是双手合掌,喟然叹息。
“观遍三千世界,竟无可挡,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执念一场,终成空,成空……”
仿佛魔怔的老僧又哭又笑。
连同为一品的吴青虹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佛门本就喜欢打机锋,不说人话,怎么现在一品菩萨也说疯癫就疯癫了?
唯道童觉察到了什么,他的表情短时间内变化了三四次,立刻掐指测算,指尖却崩裂,鲜血肆流。
赵玉贤苦笑:“原来如此,难怪这老僧要疯,换成我,我也疯!”
吴青虹正要问,却被打断。
赵玉贤惨笑道:“来了……!”
广阔海面骤然两分,如同被餐刀切开的黄油,海水朝着两侧分离,浪涛激荡。
落于明月乡之外的道家阵法如同纸糊般,一戳即破。
赵玉贤道袍衣袖直接撕裂,他衣袖中抖落棋子棋盘八卦图纸拂尘经书宝瓶法剑等等,尽数破碎。
可饶是碎裂无数如此之多的法宝进行抵灾,他原本鼎盛的气数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骤降。
从一品巅峰,眨眼间跌了至少八十年修为,跌入一品初阶。
道童模样的赵玉贤迅速变成少年,然后变成青年,最后变成五十多岁的中年人。
他双手颤抖,血水淋淋洒落,无比凄惨。
可吴青虹来不及看赵玉贤如何,因为这开海一刀根本不是冲着道童来的!
这一刀的目标,直指礁石上的铜鼓祖师。
铜鼓祖师疯癫的又哭又笑,祭出菩萨法身,宝相庄严,却不敢留在原地,而是直接撞向那道刀光。
仅仅是惊鸿一瞥,那幕光景令罗武修毛骨悚然。
刀光一闪而逝,坐拥一品菩萨境界的铜鼓祖师,法身湮灭,铜皮金身也如同白雪遇阳春般迅速消融。
并不是被斩碎,而是被粉碎。
菩萨的鲜血满面流淌,从躯壳的每一寸裂痕溢出金色血液,眨眼间染金了足下的一片礁石。
礁石镀上一层金血,菩萨肉身也被斩灭。
铜鼓祖师,消亡殆尽。
此时罗武修才彻底明白,这老僧之前站着三天不动弹,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菩萨分明是在借用佛门神通,试图天眼漏尽观三千世界,掌中观因果,方寸看天地。
铜鼓祖师看到了自己的死,于是临海而看掌中天,观摩了足足三天,最终没能找出破解之法。
不论如何都是要死!所以到了最后,陷入癫狂,迎面而死。
可……到底是谁?
一品菩萨,说杀便杀了,用尽佛门神通,竟不能活命!
罗武修不寒而栗,内心对鬼仙境界的渴望,盖不住自己想要存活的求胜欲望。
眺望着金色礁石。
当菩萨肉身陨灭之时,也有一道人影悄然登上了岛屿岸边。
趁着刀光而来,他站在礁石上,背后的海面徐徐合拢,数以千万吨计的海水朝着中间的沟壑倒灌而入,两股澎湃的海流撞击在一起,形成蔚然壮阔的冲击潮,互相挤压着将海面抬高,多了一座连绵三十里的海面群峰,足以引发一次小规模的海啸。
震耳欲聋的狂海怒涛,没人去看这片不安分的海域,所有视线都停在了那道白衣的肩头上。
这或许是这些天下仅有的一品绝巅们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名震天下的年轻人。
也直至这一刻,他们才真正的感受到,无敌天下一甲子的老匹夫的确是死在了这个年轻人的手里。
青年走下礁石,徐徐漫步,背朝着海,面对着山。
白衣当前,有谁能提起嚣张气焰,有谁能自诩天下无敌?
是一品又如何?
白泷一路走到白君儿跟前,歉意道:“对不起,我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