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好诗歌

番外6——常化年间事(上)(群像)

常化三年,四方归心,天下太平,连年风调雨顺未见大灾祸,已初见兴盛气象。

江都刺史邵善同近来很忙,除了一应例行公务之外,他还要准备一份大婚贺礼。

隔壁东罗王金承远即将迎娶王妃,大盛朝廷的贺礼已在路上,而与东罗往来通商最多的江都需要另备一份,这是京师圣上的意思,至于具体礼单则交由邵善同自行拟定。

邵善同将八字胡都捋掉了好些根,这份礼可不好拿捏……

首先不能敷衍了事,否则难以交差。

最好是能彰显大盛国力与大国气度,却也不宜太过钻研,否则很容易被疑心他有意巴结东罗……万一让陛下误以为他有反心可就不好了,毕竟他在这方面案底比较厚。

在沈三猫的授意下,丝织坊和制瓷坊乃至冶炼坊都送来了不少精美物器。

之后,市舶司韩铮也让人抬来了许多来自海外的奇珍异宝。

邵善同没有急着挑看,而是请了褚长史等人前来共同商议,听着储长史等人的意见,邵善同不时点头,或道一声“不错”,或应一声“唔”,或赞一句“先生高见”。

若有人问:“刺史大人怎么看?”

邵刺史便和气一笑:“本官毫无经验,还劳诸位集思广益啊。”

他怎么看?他往下这么一看——

作坊里来的,陛下的人。

市舶司来的,陛下的人。

褚长史,陛下的人。

前七堂里的,陛下的人。

这还不算什么,他若再出门一看,那才是遍地皆是天子心腹呢。

邵善同不免有种被层层包围的感觉。

被包围到了极致的邵刺史,晚间躺在榻上,反反复复琢磨着,却突然开悟般坐起身来,喃喃道:“……本官也是陛下的人啊!”

他是铁了心要给陛下看家的,他又不打算造反……原应该无障碍地加入大家才对!

所以他这三年到底在偷偷摸摸心虚个什么劲儿?

邵善同拧眉诘问内心,慢慢得出答案……他这种症状,大约是属于心已经摆正了,但脑子一时还没能彻底适应反心变忠心,这类似大变活人的的转化。

邵刺史一拍额头,警告反惯了的脑子——休要再偷偷摸摸,给本官大大方方的!

因顿悟而偷感尽消的邵刺史次日再见到褚长史等人,便分外舒心放松了——这哪里是监督他的人?这分明是他和陛下君臣相宜的见证者才对。

大大方方的邵刺史中和了大家的意见,很快定下了送往东罗的礼单。旋即让人去前七堂请了负责兵司事务的钱主事过来,去异邦送礼便要调兵护送使者,此事需要经前衙的兵司来向负责江都兵事的明威将军康芷参军报备请示。

前七堂里的钱主事放下手中的事,立即去见邵刺史。

这位钱主事出自吴兴钱氏,同骆先生不同根不同源但同族的吴兴钱氏。

说来,当初皇太女那篇《祭骆公文》面世之后,使得天下惊异哗然,而江都则是在惊异哗然之余又炸开了锅。

这其中被炸得最彻底的,当属钱家人。

彼时,有江都同僚寻到钱氏族人,甚是感叹:【原来钱先生即是骆公……这样大的一件事,贤弟阖族上下竟然皆能做到守口如瓶,为骆公掩藏身份,实是用心良苦……而此中胆魄决断与气节,亦非寻常人等可比啊!】

三魂七魄俱被炸飞,正飘在半空中分不清东西南北及前路的钱家族人:【……】

想当初,他们来江都认亲时,少年钱郁曾嘀咕——十九叔何故要以面具示人,莫非逃犯乎?

谁能想到……竟被这死小子阴差阳错地说对了!

他们钱家竟稀里糊涂地成了包庇逃犯并为逃犯伪造身份的同谋。

而好消息是……即将登极的天子也是同谋。

死小子钱郁彼时再次语出惊人——【照此说来,我们钱家岂非是天子同党了?】

钱郁继而感叹,原以为至多只是一幅忠于人性的“富在深山有远亲”图,谁知竟是一场刀尖舔血式的富贵险中求……

可谓十分塞翁失马的乐观思路。

钱家的大人们却不免忧虑茫然,这稀里糊涂的富贵,当真能落到他们头上吗?

而后,这份富贵,还真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他们头上了。

金婆婆让人从京中传信并备上厚礼送来江都钱宅,感激他们当初的“庇佑相助”。

此事传开后,周围全都是对他们钱家人的称颂之声,骆公为国为民为主赴死的高风亮节,也将他们钱家的门楣照映得一片光明高尚。

大家无不将他们看作了与骆公同甘共苦的存在。

可只有他们心里清楚,压根儿就没苦,当初他们跟一窝蚂蚁似得闻着甜味儿就直接找上门来跟着吃上了。

一晃眼三年过去,他们钱家人凭着这重关系和美名,已在江都扎下了根。同京师府的蕲国公府也常是有来有往,金婆婆大度通透,从不提及他们当初顺水推舟的私欲,骆泽与钱郁也成了亲如兄弟的好友。

而若有人试图探问当年骆公入钱家族谱的内情之时,他们往往只能长长叹息一声:“皆是机缘啊……”

除此外,也实在没什么能拿出来说的了。

钱家人私心里感激骆家,却也难免羞愧,唯有尽心尽力报答骆家,报效朝廷与君主。

钱主事见罢邵刺史后,很快回到前衙着手拟写请示文书。

新君登基第三年,各地官政从调整到落定,众人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前七堂中忙得脚不沾地的混乱景象也基本上没有了。

但江都学政人员却越来越忙。

无二院要建数座分院,各类庞杂的琐事将郑潮等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忙得想要上吊的,一类是忙得没时间上吊的。

这份忙碌倒不曾波及到学子们,课业是正常进行的。

此一日,午时将至,放课的铜钟被敲响,无二院各学馆内的学子们如同鸟儿出巢,说笑着结伴而出。

医学馆的一间学堂里,一位负责授课的先生也走了出来,众医学生们见之皆行礼避开,不敢靠近说话。

这位总是一脸麻木冷淡的先生姓樊,极擅毒理,从不与人往来。

樊偶被丢到此处,是天子陛下的意思。

对于虽最终没有派上准备好的用场,但也已经被反复利用过的樊偶的处置,李岁宁的想法很随意,属于杀也行,不杀也行。

樊偶精通毒术,而医毒相连,正如能杀人的蛇毒也能救人,像樊偶这种顶尖的毒术大师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是相当罕见的人才。

那就先丢去医学馆试试,万一能用呢。

而樊偶本人的态度也很随意。

前些年里,他不止一次试图逃走却求死,但都被李岁宁按得死死地,有事没事就拖他出来压榨利用一下,次数多了,直叫樊偶就连恨意也是麻木的。

但樊偶始终记挂着旧主李隐。

直到李隐的罪行被公之于众,樊偶起初心无波澜,越听却越觉得不对,杀淮南王暗助徐正业这类事他是知情的,可是……通敌吐蕃?

这么疯的吗?

樊偶自认没什么是非观,虽不至于因此痛恨旧主,可也莫名地有些对旧主祛魅了。

李隐于去年秋后被处斩,樊偶一度茫然,处于一种活也行,不活也行的心态之间。

至于逃?这天下都是那个人的,逃来逃去有意思吗。

麻木人生麻木过,先这样木着吧。

不同于一身死味的樊偶,眼下正值春季万物勃发时,农学馆的学生们是各馆中最忙碌的一批人。

已经长成真正少年模样的元灏,正带着一群学生们在城外农田间查看宿麦的生长情况。

去岁年末,元灏与诸学子言:【翻看史书灾殃之年,一半战火,一半饥寒,大盛得逢明君,而今战火已休,饥寒却仍未能断绝,此乃吾辈从农者之长久战。】

如此一番话,让许多因旁的学馆已经招满、遂才退而求其次暂入农学馆,以便翻阅院中藏书的学子们,竟也烧起了一股热血,对听来半点也不高雅上流的农学二字有了新的认知。

元灏一行人从田垄间行出时,一名小吏跑了过来,向元灏道:“市舶司韩铮大人使人前来相请,道是年前出海的商队回来了,带回了新的种子,请元小先生等人前去分辨!”

元灏闻言眼睛一亮,足下快步奔走。

春阳高悬,麦田随风而动,如同层层起伏的海浪。

“瞅瞅这田可真壮啊,也不知是浇了多少大粪?”

一行南下的车马来到江都城外,车内一位老夫人隔着车窗看着那一块块被切割得十分整齐的麦田,不禁啧叹出声。

同车的青年女子满脸无奈:“祖母……您快别提这两个字了。”

这一路往南来,祖母见着什么长得好,势必都有一句“跟浇了大粪似得”,她都怕待会儿见着江都人,祖母也要来上这么一句,那她当真要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夜遁地拱回营州去了。

“那咋了!”石老夫人满脸是笑:“好还不叫人夸了?”

正拿点心喂着两岁孙女的月氏只是抿嘴笑一笑。

石雯掀开车帘往外瞧:“也该到了吧!”

石雯很心急——她倒要亲眼看看康芷信中所说“数一数二的未婚夫婿”长什么模样,究竟是不是康芷在自吹自擂。

此刻,江都参军府中的康芷坐在堂中,正焦灼地皱眉托腮苦思冥想。

自打从康芷和石雯成了亲,紧随着新君登基,康芷在江都安定下来后,月氏便隔空操持起了女儿的终身大事,不时便让人送来许多画像给康芷相看。

康芷不胜其烦,怎么看那些画像上的男子怎么不顺眼——见识过了护圣亲王与魏相之流,如今只觉这些寻常男子叫人无从下口,有种一旦叫他们沾上她就要吃大亏的感觉。

康芷向来什么都要争最好的,又因被石雯在信中激了几句,便在回信中谎称自己已经找了个貌比潘安的俊美郎君,不劳她们操心。

谁知隔一月,再得信,她阿娘竟道已经准备动身来江都了……石雯也来了!石老夫人也来了,且热心肠地说要帮她把亲事给办了!

石老夫人想进京面圣的心早就压不住了,此番是打算顺手办了康芷的亲事,再从江都进京去。

康芷接到信时,她们三人带着孩子已经走到半路了。

幸而是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否则还要到的更快些,只怕信前脚到,人后脚也要到了,真正要打康芷一个措手不及。

可饶是如此,康芷也尚未能准备妥当,知晓阿娘她们今日便要进城,此刻正烦恼着待会儿要用什么说辞来搪塞,才不会招来石雯拆穿奚落。

正是这时,一名女兵入得堂中,说是顾二郎来了。

顾二郎仍负责着江都对外迎往之事,但升了官,如今已是江都会同馆的主事了。

依旧衣着精致的顾二郎走进堂中,笑微微地向康芷递上两折文书。一折来自刺史府前七堂,是他顺手捎来的。一折是他的会同馆所请,说是巡察使唐醒将至江都,会同馆准备前去相迎,届时需要参军府调兵随同。

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康芷听他说完,没急着看那文书,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顾二郎规规矩矩地照办了,只见康芷一直盯着自己上下打量。

顾二郎心中有些发怵,却又忍不住理了理衣袖,好吧,他就知道,他新制的这件外袍很衬他的容色。

下一刻,却见康芷从椅中慢慢站了起来。

康芷虽不及顾二郎一个成年男子来得高大,可前者气场迫人,腰间又佩着一柄短刀,顾二郎常常见识其淫威,此时难免悬心吊胆。

“你……你干什么?”顾二郎一边后退,一边问。

退着退着,撞到身后的圈椅,发出一声刺耳声响,顾二郎脚下一乱,险些仰倒时,康芷动作麻利地倾身扶稳了椅子。

顾二郎跌坐于椅内,被康芷半圈于身前,前者不由得瞪大眼睛,双手紧抱于身前:“康阿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