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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往事 你的命,是你自己挣……

雪净堂。

午后申时,春日高悬,晴光艳艳,枝头繁花舒展,一只鸟鹊停在窗棂上,小黑豆眼乱瞟,叽叽喳喳叫着。

归雁正蹲着身,在给林昭昭膝盖上药。

看那血淋淋的伤口,忽的,她再是忍不住,眼泪“啪”地滴在地上,忙用手背抹抹脸颊,小声抱怨:“那些匪徒,太过分了。”

满霜端着一碗热汤药,用汤匙搅动药汁,舀出一勺,对林昭昭说:“来,三奶奶,我喂您喝。”

林昭昭笑了笑,“哪到没法动,还得你喂了,我自个儿喝吧。”

说着,她捏起碗沿,仰头饮下黑浓的药汁,这是养胃的汤药,十分苦口,她一咽完,满霜立刻递上手帕和香甜的蜜饯,顺便往自己嘴里塞了个蜜饯,脸颊鼓起一小块,义愤填膺:“最好抓到那些坏蛋!把他们吊起来,抽!抽完还要洒盐水!”

林昭昭说满霜:“说话前,先把东西咽下,免得呛到。”

满霜一边笑,一边又吃个蜜饯:“我这两天,担心得什么都吃不下,一看到奶奶回来,胃口就大开。”

归雁还是第一次替满霜说话:“就是,她呀,真的少吃了两顿,指不定瘦了呢。”

心神放松之下,三人笑闹了一会儿。

待披上外衣,整顿好衣裳,林昭昭往屏风外走去,归雁和满霜,也收拾铜盆盘子,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退下。

黑檀木雕镂空的屏风后,裴劭身着玄衣,大马金刀坐在宽榻上,日光微醺,覆他半个身影,他一手搭在榻上的小方桌,另一手撑着脑袋,正在按着太阳穴。

听到声音,他抬眼。

林昭昭头发打散洗好,上了桂花膏,用香炉烘干后重挽堕马髻,斜插青玉镂雕花卉发簪,并一身湖色罗镶绦云蝠褙子,清浅的色,勾出丽秀美。

她睫羽低垂,在眼睑处打着一层淡淡阴影,一派娴静清凌,半点不像刚经历生死关头的模样。

裴劭浅怔。

林昭昭在他对面,抚好衣衫,坐下。

镇南王的事,林昭昭在回来的路上,心情平静下来后,就已和裴劭说清楚。

公事已了,裴劭还在,就是为私事。

闻梅端着红木托盘进来,给两人身前桌子,放上茶盏,林昭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白毫银针清鲜醇厚的口感,在她唇齿间化开。

她抬起眼,热茶氤氲中,便看裴劭手指下滑,搭在颌角,他似乎在想什么,半晌才说:“等等我让胡天送玉肌膏过来,使用办法,跟闻梅归雁说就行。”

停了下,他补一句:“坚持用,不会留疤的。”

着重点“疤”字,林昭昭哪听不出他的话里话,只轻“唔”了声。

她眼睛往一旁桌面上瞟去。

三足兽耳鎏金铜炉里,沉香烟气袅袅上升,烟雾在金灿日光下,与自己挣扎撕扯着,最后,全都归于虚幻,消泯不见。

她出了会儿神,待再看向裴劭时,才发觉,他一直盯着她的手指,黑黢黢的眼瞳一派阴沉,神色晦暗莫名。

林昭昭的手指不由往后缩了一些。

那十根手指,每个指甲的根部,都被抠破皮,有的甚至血肉模糊,已被归雁上过药,用白色布条小心地缠好。

她双手手指修长白皙,因多拿笔,养出一股子书卷气,被这白色布条包裹着,就像上好的白瓷,裂了一道道黑灰的缝隙,脆弱得仿佛下一刻,便会崩裂。

这伤口,不会是绑匪弄的,否则一来只会更加严重,二来绑匪需要林昭昭执笔,自不会在事情没完成前,伤她双手。

所以,是她自己伤的自己。

裴劭心中一紧,倾身。

他越过身前方桌,握住她的手,想要端详她的伤口,只是,十指连心,一碰就疼,林昭昭发出一声闷哼。

他愣了愣,放下手,又规规矩矩坐回去。

少见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甚至于,比数日前重逢之后那种沉默,还要更压抑。

裴劭咬咬后槽牙,太阳穴又一次隐隐发胀,像扎着一根刺,越来越用力,搅动他的思绪。

他是个局外人,关心是多余的,所以她叫他忘了这样的她,让他放弃追究。

应当说,早在三年前,她就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线。

当时他不曾越过,如今,想要跨过来,也没有办法。

他不知道她为何错过饭点会胃疼,不知道她身上为何会多出那些伤疤。

她有不给他触碰的秘密。

过去三年便过去了,最可悲的是,是失而复得却又失去,这种郁闷,像是一口气吞下二两黄汤,喉头到胃,又辣又苦。

心中翻腾着什么,害怕又一次不欢而散,裴劭站起身,准备把这雪净堂留给林昭昭。

突然,他余光却见身侧的方桌上,林昭昭将双手放上来,不止如此,她用来遮挡手腕旧疤痕的丝带,刚刚也被摘下。

丝带被她放在手边。

而那双修长细瘦、白皙的手,静静搁在红木桌面上。

便听林昭昭说:“其实伤口不是很深,因为……”

“是我自己伤的。”

她在坦白。

裴劭撑大双眸。

她气息颤了颤:“裴劭,这些事我说给你听,不是为了让你为我讨回公道,亦或者博得你的同情、心怜。”

像是终于决定什么,她肩膀微微放松,道:“只是因为,你想知道。”

一旦心口那道墙松开,便是再不愿提及的记忆,也如涨潮般,倏地涌回来。

当时,她因为生意钱财的纠纷,被堂叔塞进水缸里,焦虑、恐惧,她靠抠破指甲根部,感受刺痛,才能神智冷静。

后来林昭昭才知道,堂叔这个计划十分周全,便是归雁报官,官府也找不到她在哪里。

漫长的、沉静的、几乎能逼人发疯的黑暗过后,迎接林昭昭的,是百欢楼女子娇媚的欢笑。

她记得,堂叔和老鸨讨价还价,只用十两银子,就把她卖进百欢楼,她被堵了嘴,一个声也发不出。

待林昭昭一能说话,她强迫自己冷静,允诺妈妈,说她能给一百两,两百两,只要放她走。

那身着大红衣裳的妈妈,突的笑了笑,用手背拍拍她脸颊,说:“姑娘啊,你这是得罪了人,可由不得你。”

妈妈又说:“我知道你心眼多,可别在我这儿耍,不然,我有的是叫你好受的。”

林昭昭不顾手指疼痛,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她命不该如此,她不服。

她想起裴劭,远在西北的裴劭。

他穿着没那么新的玄甲,俊美的面容上,溅着两三滴血液,身后“裴”字军旗屹立不倒,一声令下,他带着骑兵千里奔袭,突厥大军被冲得如一盘散沙。

那是他最近写给她的信里,炫耀的一场近乎完美的战役,这场战役里,他一举拿下突厥三王子的人头,也为老靖国公,为林尚复仇。

她甚至能从他简短的用词里,看出他的眉飞色舞。

信的最后,男子遒劲的笔触中,多了些许温柔缱绻:

「于家于国,吾心昭昭,于情于私,吾心昭昭。」

他思她念她,她怎么忍心叫他归来后,发现她在百欢楼,低贱如蝼蚁,任人玩弄。

林昭昭下决心,她一定要让堂叔难逃王法,既然交易失败,她从来不屑寄希望于外人身上。

见林昭昭双手结痂,妈妈“啧啧”两声:“这双手生得这般好看,毁了多可惜,贵客们可不喜欢――小桃,拿凝肤膏来。”

林昭昭装作听话,乖乖配合治疗手上伤口。

终于煎熬地过第四日,看管她的龟公小婢见她像是吓破胆,两人松懈下来,叫林昭昭找到个机会。

她逃出百欢楼。

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她的行踪很快被发现,刚一步跨进光亮里,又一次被抓进百欢楼。

而那个后巷,因为刚进百欢楼的姑娘时常逃走被抓回去,几个过路人,都见怪不怪。

这一回,妈妈扇她一巴掌,林昭昭耳朵阵阵鸣叫,妈妈踢她,气笑了:“就知道你会跑,小蹄子真会忍。”

“把她关着,三天不给饭。”

三日过后,林昭昭才得一碗粗糙的粳米。

见她形容憔悴,狼吞虎咽,那看管她的小婢,许是生出些许同情,劝说:“进百欢楼的姑娘都会遭这么一回,你又何必做那贞洁烈女,谁会给你立牌坊不成。”

许久,林昭昭按了按胃,才小声说:“我自不是贞洁烈女。”

她只是不甘心。

如果是黔驴穷尽,走到这一步,倒无可厚非,可一切明明都在变好,为什么偏生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她恨,她不会妥协。

林昭昭一犟起来,没人能拿她有办法。

过去的事,缓缓说到这里,兽耳铜炉里冒出的烟气,打了个旋。

林昭昭停下,喝了口茶。

而裴劭捏着茶杯的手,指尖泛白,青筋也逐渐攀爬,如果不是他克制着力气,那青花瓷茶杯,几乎快被他捏碎。

林昭昭手指摩挲茶杯边缘,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所以,妈妈气急败坏之下,强喂我吃下软玉散。”

“啪”的一声,裴劭瞳孔一缩,手中杯子骤地碎裂成几片,瓷片锋利的棱角划破他的手掌手指。

那是春情药。

这件极度不堪的事,便是归雁,也一无所知。

唯一知晓的人,也已在地下长眠。

那时候的林昭昭,被关在房中,听说服下软玉散的女子,都会爬到门口,求妈妈救救她们。

妈妈大发慈悲的话,会赏个男人,否则,那女子就干熬至死。

让林昭昭求那女人,是不可能的。

林昭昭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前几日,她吃饭时偷藏起一截铁勺,在前一个晚上,趁着夜色把它掰断,当时,便用铁勺锋利的那一面,狠狠戳向自己手腕。

从左到右,用力划开,鲜血喷涌而出。

很有用。

一旦剧烈的疼痛袭向身体,那多余的感觉,就慢慢被压下。

她知道,裴劭一定会给她报仇。

她恨自己无力,只能用最窝囊的办法,所以,一遍遍地,在手腕上扎着,刺着。

等小婢发现时,那鲜血已经洇湿林昭昭的袖子。

小婢尖叫。

妈妈也被她这种决绝吓到了,过去那些个姑娘,个个看着贞洁,可多打几顿,也不叫她们接触刀或者瓷这些利器,慢慢的,她们也就认了,可林昭昭与她见过的其他姑娘都不一样。

她对自己太狠了。

妈妈慌了神,忙将她送往药堂,这才给了林昭昭机会,彻底逃离百欢楼。

真要论起来,这段回忆还有太多东西,没来得及细说,可林昭昭已经很累了,讲出这些,好像把当日的苦痛,再次经历一遍。

多说一个字,她就觉得胃又绞痛。

这就是她手腕的伤口,所来之处。

当时情况紧急,没有处理好,疤痕就留下来,到底不雅观,后来,她让归雁打了对金腕钏,便一直贴合手腕戴着。

林昭昭微叹息。

雪净堂里,还有没用完的伤药,她给裴劭缠好绷带,刚弄完,鲜红色又一次慢慢晕染开,他半点不觉得疼般,反过来捏住她的手腕。

粗糙的指腹,贴在她手腕上。

他呼吸沉重,极力压抑着什么,低声问:“所以,那个药堂叫善信堂。”

“你和杨寒,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林昭昭一愣:“你知道?我以为……”

她本想,说到这里就算了,没想到,裴劭居然知道之后的事。

她确实是在善信堂和杨寒认识的,杨寒自幼体弱多病,常要吃药,久病成医,他便常去善信堂,那次,她从百欢楼的马车上跌下,便拽住一个人的裤管。

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于是,便这样与那孱弱的少年相识。

只是,林昭昭以为,三年前,裴劭单骑回京,风尘仆仆来找她,她撂下那些狠话后,裴劭不可能再低下头,去查那些事。

“你以为我什么都没查么,”裴劭深吸一口气,道,“林昭昭,你把我当什么了。”

“可是,为什么前因后果,我没查到,”他目中闪过一簇精光,“我只知道,你是偶感风寒,去了善信堂,和杨寒认识。”

林昭昭垂眼,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许是我堂叔弄的鬼。”

裴劭说:“你的族叔,本事可真大。”

她勉力笑了笑:“是啊,是老天垂怜……”

裴劭咽了咽喉头,收敛周身戾气,也不再追问,两手紧紧环抱住林昭昭,附在她耳畔,低声说:“错了,不是老天垂怜。”

“老天待你不公。”

林昭昭躲在他怀里,突的眼眶发烫。

他一字一顿,“阿暮,你的命,是你自己挣来的。”

“可是,我不希望你再这么冒险,”他气息短促地顿一下,“如果你真的出事了,我就把那些个人,一个个做成人彘,然后再去陪你。”

裴劭低声说,“他们都该死。”

越平静的语气,说明裴劭越压抑着狂躁,甚至于,他已经在计划着,怎么把五年前那些人一个个找出来,折磨得他们生死不能。

但这不是林昭昭的目的。

她摇摇头,蹭着他胸膛,说:“别犯傻,都过去了。”

“忘了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这些事,她可以说给他听,但不是为了让他讨回公道,亦或者博得他的同情、可怜,她只是,解决他的困惑。

那些事都过去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裴劭顿了顿。

须臾,他轻轻地“嗯”了声,享受这一刻的温存,又说:“我们以后不吵架了好吗?”

林昭昭眨了眨眼,回:“我从没主动和你吵。”

裴劭:“你这话,说得我多不讲理。”

林昭昭:“还挺有自知之明……”

裴劭眉头一挑,他要是真不讲理,前几天就不是和君子似的克己复礼,而是不管不顾,也要进雪净堂来。

他蓦地扛起她,往屏风后走,林昭昭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丢到床上,裴劭轻轻嗅着桂花香,认真地说:“我们做真夫妻吧。”

林昭昭惊讶:“还有事情没处理呢。”

裴劭:“谁管它,谁想处理就去处理。”

突的,门外传来闻梅的隐隐说话声:“国公爷,外头武统领来报,说是已经捉到方阳,向公爷请示。”

林昭昭小声笑了下。

裴劭:“……”

林昭昭:“快去吧,别拖了。”

待裴劭一走,她倚在引枕上,圈住自己手腕,缓缓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