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利息论

第73章 第一片叶子

程澈卧室里那盆许愿花发芽了,在一个无聊的清晨。

听起来像一个童话故事,他不太相信,罗云又发过来一张照片,确实是那个花盆,旁边的塑料水洒也有幸入镜。也许是罗女士换了种子?想也知道她没那种浪漫细胞。

许之卿知道这个消息很开心,他说春天到了,所以花开了。他最近总会突然蹦出来这种琢磨琢磨有点意境的话,活像个童真趣儿的诗人。程澈还挺喜欢听他这种像给小孩子讲故事的说法。

因为去年许之卿忙于工作多忽略伴侣,程澈早有怨言,这下还真慢慢将手头的工作放下,多了时间去陪程澈,也捡了一些兴趣爱好,比如摄影。

许之卿说,“能把短暂的瞬间定格成照片,变成永恒。这种感觉很奇妙”。但他拍的大多还是程澈,有时过分到蓬头垢面也得取来相机拍一张。

对于这件事程澈接受程度意外的广,他对自己帅气的外貌很有信心,更何论不能接受许之卿举着相机去拍别人,管他是好的坏的近的远的都不行。所以不如专心拍他就好了。且在某一天并不意外的发现了许之卿手机锁屏是他的照片,而意外的是,这张照片不是最近拍的。

背景是磷光的海面,远处虚化的海鸥。面对镜头的,海风凌乱中程澈明媚的笑——那张在青川他以为没能入镜的照片。

程澈不知道的,这张壁纸是许之卿截取出来的,完整照片里大面积的海洋,程澈只出现在照片右侧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匆匆一下,甚至一侧的肩膀都没能照进去。

平淡无味的海,程澈闯了进去,既不讲道理,又如阳光普照。只属于许之卿的光。

程澈放下手机,心里头默默记下一笔。虽没在许之卿面前提起,也还是拉过人来猛亲了一顿。

日子热热乎乎的过着,不能说全是顺心思的事,也有偶尔糟心的麻烦,比如新合作的公司负责人是个听不懂人话和鬼话的家伙,程澈假笑着送走了人,然后打电话给自己老婆狠狠哭诉一遍,被哄得嘴翘到天边再挂了电话继续赚养家的钱。比如罗云新养了一只泰迪狗,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跟着程立军逛公园都十分有派头,惹不起。偏偏最看不上程澈,见一次就得拿骨头贿赂一次,下次见面照咬不误。

再比如许之卿公司最近有个后辈生总缠着许之卿问问题,有时大晚上临睡觉许之卿还在回消息,程澈本来快习惯黄旭洋的粘人属性,结果又来一个,气得牙痒。忍了一天半,把他手机锁厨房,扛着人进卧室床上处理半夜,果然没了动静。

到了开学季节,许之卿回母校做演讲。已经翻修新建的礼堂里,下面人满为患,熟悉而已经陌生的面孔,他们高呼“班长!”。一水制服打扮的新生,没理解那些师哥们高呼的什么意思,只是等待着那位传闻中的曾经的一中骄傲,信步走上讲台。

许之卿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不管你见没见过他,认不认识他,只当他站上灯光的舞台,你就相信他,你就愿意等待他。被他认真而坦然的目光吸引。

杂音全息了,许之卿抬手正了正麦克风,无名指上的戒指反了一圈银光,下一瞬,许之卿找到了台下的那人,其中最炙热的目光,他的爱人程澈。

许之卿嘴角隐隐弯起,“大家好,我是xx级毕业生许之卿”

声音传向礼堂的边角,回音回来,讲台上的人变成青葱少年模样,干净的校服,规整的衣领,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的明亮目光。台下的刚睡醒的少年程澈不听讲,和身边嘀嘀咕咕的贾旭文研究等一下从后门跑出去打球。

“走…走…”程澈示意身后几个,拎着校服外套猫腰从另一边蹭出去。

年老的礼堂大门也旧,推开时格外沉重。一瞬间的白光照到程澈身上,只差一脚就奔出去,许之卿的声音陡然间变得沉稳,嗓音除去的年少的清冷,沉沉甸甸全然是一个合格的大人。程澈回头,礼堂焕然一新,讲台上灯光照亮一个人,他眼角有纹,肩膀很宽,身上衣装仍然干净。

“……残酷来讲,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不讲理的一味甩给你麻烦的家伙。所以我们何必配合?要整装待发,不需要匆忙,没目标没关系,不知道去哪里没关系,对于高考迷茫没关系,害怕没关系,愤怒也没关系,放弃也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没人说不可以在过河的时候搬走自己脚下的石头,也没人说不可以去荒野丛林里捡香蕉吃。生活不是选A或选B,我们大可以跳出来,扬眉吐气的甩上一个叉,然后告诉生活,你给出的既定答案无聊透顶了。”

“我们都是地球自转下的尘埃而已。——如果没抓住地面飘离了地球怎么办?我问过这样问题。”

许之卿望着下面一个个认真听讲的年轻面孔,露出一抹很浅的笑,这笑里有坏,只有程澈知道。

“那就去太空旅行咯——”

他曾绕过远路,长达十几年的时间,蹉跎无数日夜,走到尽头发现是原点。

“我是说,孩子们别害怕,我走过最荒谬的路,历史如此枯长,总有前辈和我走一样的路,一定有飞出地球去太空旅行的尘埃,无论怎样都不孤单,因为我们不是最新一代,更不是最后一代,薪火相传,绵延不尽。我们前赴后继,看不见的地方伸出援手,支撑着走下去。本来就没意义的东西,因为现在这个时刻你们的倾听而变得有意义,这就是我真正想告诉你们的。”

这样的话不适用所有人,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这份安慰。总有一个,下面一张张面孔里,总有一个‘许之卿’需要这样的答案。他们落队,孤单,迷茫,然后一位跋山涉水遍体鳞伤的前辈告诉他,你看,不过如此。所以,没关系。

走在校园里,程澈看着脚下的羊肠小路,脑袋里回响的还是礼堂里的话筒传递过来的许之卿的声音。稿子他早看过,今天听着却又是另一种感受。

“在想什么?”许之卿问。

程澈抬起头,阳光从任何缝隙穿梭而下,唯一的介质是尘埃。“要牵手吗?”他问。

许之卿左右瞄,都是人来人往的学生,甚至还有刚才听他演讲的,“会吓到人的”

程澈呼吸沁人的空气,舒服地眯眼,盯着他的眼睛说,“可是我想牵…”

许之卿动摇了,再次左顾右盼,小声问,“会不会带坏孩子们?”

程澈笑了笑没说话。

又走了两步,身侧的手被人牵上,程澈猝不及防的心跳。

“不怕带坏他们?”

“怕。我藏着点,不叫他们看见”

许之卿一面自己什么坏事都没干此地无言三百两的表情,逗得程澈直乐,笑声朗朗,心情大好的样子。

有人望向他们,目光是钦羡的。

到了院子里可以种花的时节,许之卿和程澈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做好,小小花园也有模有样起来,土地有了痕迹,再过些时间,不知要长成什么盛况。

然而先等来的是最靠门口那棵树苗死掉的消息。从根部烂死,没得救。成活率本来就是说不准的事,程澈是这样想的。许之卿嘴上说着没事,程澈看出他很难过。那棵是梧桐,另外几棵是意达利柏树,本来就细高,把这棵梧桐的身高甩下去,没想到原是坏掉了。

许之卿怕这不吉利,对着拔掉的那棵梧桐树的坑发怔。

程澈想着他说的不吉利,不是树死不吉利,是梧桐这玩意就不吉利,和他犯冲。买了一棵橘子树,重新挖了坑,填土栽种进去。许之卿很上心,早上晚上都去和它做个心理沟通,就怕这小树再次夭折。

很多年后,橘子树结了满树的果。果子越过篱笆,甚至没走到这条A区的路,就有橘子甜香。

许之卿又去于舒的工作室,这次是帮她摄影的。这已经成了他的一种副业,不赚钱的那种。程澈几次要挟于舒赶紧结算这个摄影师的工钱,每次都被她戏称技术不过关反正结不了钱的说辞搪塞走。许之卿不管他俩的拌嘴,只是来了高兴,他喜欢拍程澈,也喜欢拍这些静态的手工品。

于舒貌似不经意的透露她的爱情经历可能要有转折了。许之卿自然高兴,连说可以帮忙。于舒想了想这货坎坷的感情经历果断摇摇头。

时间很快过到清明。许之卿回了一趟梨水,去到沈一清的墓地,将那辆红色的模型玩具车还了回去。什么也没说。他想说的话都说给程澈听了,对着冰冷的墓碑他没有倾诉欲望。

起身离开。

总要允许他怨憎一些人。

但他也只怨到这里,为止了。时间是奢侈的,他要全部留给活着的,他爱的,爱他的人身上。

又是一年立秋。

徐望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程澈含了块糖站在柜台那百无聊赖,时不时看向手腕的表。

“非要在我这里等撒”三崽从柜台下面翻出几盒补充装,替换柜台上空缺的地方。

“想你了么”程澈说。

“滚滚滚…”

许之卿出差快一周时间,程澈想得厉害,不等他回去就来梨水等他中转,直说这样能更快见到人。

三崽也在等什么人,这是程澈的判断。但他没问过,问了又怎样,该等也要等的,门口的棋牌就是下雨不也摆着。

“下棋?”

程澈摇摇头,“不了,你也赢不了我”

“胡说!”

程澈顺走他新拆封的两颗彩纸包装的糖,拍了下他忙碌的后背,“走了——”

方糖的褪色门帘里掀出去,外头晴空万里,似乎没风。舒爽的空气川流在一整条梧桐街,树木高直,颜色有了黄意。

程澈沿着梧桐街走,不管什么时候走,这条街都清静的不像街区,间或有一辆车通过,要么是与他相反方向的人。

“喂,”程澈接起手机,“到了?”

“嗯,”耳边是许之卿黏人的笑意,“程澈,今天立秋”

他也在走路,在一条街上,程澈的直觉说。

“是啊,怎么啦?”程澈随口问,注意力在许之卿的声音,听着想得更厉害,急于见到人的思念达到巅峰。

“立秋,梧桐树会落下第一片叶子”

程澈停下脚步,望着头顶及远处的树。

有落叶。

程澈快走几步,接住了那片落得极缓极满的仅仅微黄的叶子。手里的触觉冰凉,原来真的到秋天了。

“到时,我们会再次相遇”许之卿说。

在他耳边说。

心跳高高蹦起,程澈蓦然回头,许之卿等他回头,笑得正好看。

“许之卿!”

程澈跳上去,许之卿接住他。彼此的气息瞬间交融包裹,刺激着浑身细胞战栗。

“我以为你说到了是刚到梨水!”程澈开心道,从许之卿身上下来,始终抱着,头发蹭蹭。

许之卿也埋在他颈侧闻闻嗅嗅,亲亲捏捏,“打电话就看见你了”

“然后逗我?”

“嗯,逗你”许之卿笑。

十指紧扣,程澈燥热的温度暖上许之卿。

“走吧,带你吃好的”

“你知道去哪?”

“梨水我比你熟,相信哥”

他们牵着手,互相荡着,说着再普通不过的家话,漫步在这条街。走过公交站,正好一辆公交停靠。程澈告诉他325路公车已经不通了,梨水到寸隼要坐哪路车几分钟路程,森林公园里的鸟禽是别处运来的临时演员,溶洞门票走后门便宜十块。许之卿认真听着,满眼装着他身边眉眼仍存着少年气的爱人。

时间似乎没停止过,又似乎其实没变过。

落叶。

许之卿伸手接住。

是金黄色的。

“我给你讲金黄黄的故事…”

“好啊——”

【绿绿园在他们三十八岁那年被拆除,许之卿在那求了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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