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复活以后是悲剧吗
枕风雪(3)
第八章
何忠面色大变,掌心握出咯吱脆响。
就知道方寸观不是什么好东西!世家名门统辖领地,谁不聚敛财富?他要向谁问罪,天下么?!
怒火和恐惧一时交叠,何忠眼中露出一抹戾气:“薛简!你在信口胡言些什么,之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别以为我给你几分薄面你就……”
“老何啊。”成旭一巴掌拍在他的脊背上,面带笑意地道,“道长说的可是真的?”
五大世家占据领土,各自相安无事几十年。虽然彼此之间也有摩擦侵吞、利益争夺,但多年来一致对外。这也是何忠的恐惧被暴怒压下的缘由,此刻忽然听到成家家主这么问,他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抽回视线盯过来,目光阴寒:“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信他?那些罪状都是伪造诬陷,是他薛简、是他们方寸观蓄意捏造!老成,你别忘了——”
别忘了两家的姻亲。何忠是想这样威胁的。
然而成旭只是垂手站立,他身后的震雷山庄弟子早已围了上来,严阵以待、虎视眈眈。宴席上响起议论纷争之声,众人目光在他和那本簿册之间来回挪转。
终于有人说:“请薛道长将那份证据文书展示给在座的各位看。”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和尚,乃是北方大悲寺的传人,法号慧痴。
此言一出,被眼下情景震惊的众人才回过神来。
“是啊,请道长展示给我们看,才能判断万剑山庄的清白与否。”
“何庄主坐镇中原这么多年,他的人要是真做出有违同盟律法之事……恐怕他也有推卸不了的包庇之罪。”
“只是方寸观戒杀之律天下皆知,哪怕万剑山庄真的负罪,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下了,还是有些……”
从前,众人忌惮江世安,正是因为“魔剑”拥有搅乱风云的实力。他的一把风雪剑,可以在左道魔门百花堂中七进七出,可以护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星夜狂奔、拦路者死,世人听闻他的剑吟,便会退避三舍。
如今,一贯宽和为善的薛简居然破了杀戒。以他的能力,破戒所带来的威胁感和压迫力不亚于一把新的利刃开锋,锋刃之光烁烁灼目,令人胆寒。
一时间,尊敬和仰慕也跟着见风使舵,变成了怀疑和犹豫。
薛简对其中的议论无动于衷,他低下身捡起账簿,没有劳烦已经吓得战战兢兢的山庄弟子,而是转向慧痴僧人的方向。
才走出三五步,心乱如麻的何忠猛地拔剑抽身,不由分说地攻了过来——剑光闪烁在一刹之间,他的掌下飞剑乱如星雨,惊起堂中喜烛摇晃。
残红摇乱人面,交错的光影落在剑身上、落在正中的两人衣衫上。
薛简不曾躲避,在剑影星雨之中抬手一按,何庄主的剑锋便被一只玉白修长的手牢牢扣住,霎时,烛影飞光全都停下,只剩下血一样的红烛灯焰、映着他水一般的眼。
眼中波纹不起。
四周人尽屏息,只有江世安毫不担忧,拊掌称赞,轻笑道:“要是我在这里,他绝不敢上前阻拦。薛知一,他可是小看你了。”
道长不言,何忠却面色愈发泛红,他眼底泛起细细的血丝,被阻拦过后浑身满溢着一股煞气,不退反进,内力暴涨,硬生生将武器从薛简手中拔出,招招杀气四溢。
“嘶。”江世安向一侧躲开,避过飞袭的剑光,哪怕他已是无形之身,“不对。”
“是不对。”薛简说,“不是正道之术。”
江世安立即道:“引他冲穴。”
薛简的动作毫不犹豫,在剑影中轻微腾挪,方寸观轻功绝顶,他的身法也是当世绝顶之列。眼花缭乱之中,道长的青衫如同微风扫动蒲柳,轻盈舒展,没有一丝生涩迟滞。他假意露出破绽、令对方内力加剧暴涨,再根据两人交手中对方的行功路线,依次引他冲击关元、曲骨、鸠尾。
内力汹涌撞向鸠尾时,何忠的上腹猛然一痛,陡然心悸狂抖。薛简站定抬手,单手以柔劲儿化去刚猛杀意,转腕横肘,撞在他怀中上腹,直击任脉穴道。
何忠猛然被掀飞出去,喷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浑身的内力疯狂外泄。
“旁门左道。”薛简收回手,“入魔了。”
江世安颇有入魔经验,闻言想要飘上去看看,他才刚动,道长就立刻察觉,咳嗽了一声:“不要去。”
没立即听到回话,他又道:“留在我身边。”
这道不安定的游魂终于止步,遗憾地远远看着。
“老何啊!”成旭惊愕万分地大呼小叫,连忙命人上前查看,又抬首看向薛道长,痛心疾首道,“道长就算跟何忠有仇,也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方外之人慈悲为怀,方寸观一贯如此宣称,怎么到了道长您这里就如此残忍?”
薛简连看他一眼都不曾,上前抬手按住何忠的经脉,却被万剑山庄围上去的弟子用力拂开,他只探得一二:“他修炼了一门邪功。”
“邪功……”吐血的何忠猛地抬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听到这句话时突然面目狰狞,嘶吼道,“是至上仙术,是成仙法门!成仙法门!”
“是谁教你的。”薛简低下身问,“是谁?”
“哈哈哈……呸!我凭什么告诉你,你们方寸观霸占着修仙得道之术,不与中原武林共享!要不是你有法门在身,怎么可能小小年纪有如此道行,天才,什么狗屁天才……”
他眼眸赤红,神志不清,已经被逆行的内力迷乱神智。薛简眉峰一皱,不得不对他用搜魂,还没来得及施术,堂中骤然飞来一道寒刃,一轮飞镖从后方射入,直接从何忠背心进入、穿出身前,开了一个血洞。
血迹飞溅,沾到了薛简的青衫。
他起身回头望去,见到一个娉婷鲜红的影子、一袭血色罗裙从屏风后曼妙而来,手中执着一把轻罗小扇——竟然是何忠的续弦夫人,万剑山庄的当家主母,红酥手赵怜儿。
事态演变到这个地步,已经有不少人派遣弟子回去禀报师门。
赵怜儿三十余岁,眉点丹砂。她路过何忠的尸首时,袖中落下一抹淡红手帕,飞扬着盖到了何忠狰狞的面目上,而本人却脚步未停,走到了慧痴僧人面前。
方才一片动乱,慧痴却好似全然不见,正细细审看簿册上的罪状和证据,不时轻叹一声,低呼佛号。赵怜儿看了看簿册,用罗扇遮住半张脸,道:“我常劝老何要干干净净、顶天立地地做人,没想到他竟然指使手下人做出这样的事,触目惊心,令人害怕。”
赵怜儿说着拍了拍胸口,继而转过身,环视在场众人:“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对他私底下做得这些事全然不知,仰赖薛道长揭发问罪,才让我看清了他的面目。两害相权取其轻,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大义灭亲,以扶正万剑山庄上百年的基业。”
“薛道长——罪魁授首,这样的处置,方寸观可满意?”
她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分明语调柔弱,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
“红酥手赵怜儿,也称赵夫人。”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江世安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影,“万剑山庄至少有一半,甚至一大半是把控在她手里的。何忠这十年来被这个女人玩得团团转,他做得那些恶事,难保没有赵怜儿的推波助澜。”
薛简抬手掐诀行了个道礼,道:“还请赵夫人将万剑山庄犯下的过错整理出来,告罪于天下,补偿受害百姓。”
赵怜儿弯眸道:“这是自然。”
两人的对话就到这里为止,江世安不舍得飘回去,拉了拉薛简的衣袖:“不再问问了?她可不经常露面的。”
江世安的魂魄不能离开薛简,因此薛简回到席位上,他也被一股吸力拽了回去,一头栽到薛简肩膀上,力道刚刚好,懵逼不伤脑,他迟钝了片刻,从道长泛着檀香的青衫间抬头,贴在他身上没下来,道:“她有三个养子,都是何忠的徒弟。无论赵怜儿扶持谁上位,万剑山庄始终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而且还不必背负罪名,依旧可以打着别人的幌子继续作恶,难以清除。此人豢养了一批红衣刀客,名为‘洗红棠’,以红海棠花为标记……”
他说话时,微寒的冷风刮在薛简的耳廓边。薛简浑身僵硬,这才意识到江世安似乎、可能、大概……挂在他身上。
魂魄本人对此毫无所觉,说了下去:“那是一批刺客,‘洗红棠’专门为赵夫人做脏活儿,凡有优质弟子,常常灭人父母、杀人恩师,来抢夺年少天才,训练成她新的鹰爪臂膀。”
江世安多年追查,经过几方辨认,才确定无极门惨案的手法与这批刀客的手法十分相似,赵夫人也是他急于调查的人选之一。
他说了半天,没有听到薛简出声,抬眼一看,面前一片冷白的脖颈间透出绯红,道长低着头,连呼吸声都好像听不见了。
江世安飘起来,凑过去从下往上看他:“薛知一?”
安静半晌后,薛简说:“我在听。”
他坐直身躯,掌心捂住烫红一片的耳根和颈项,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在听,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