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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当然是选择相信他
翌日,乾清宫,御前内阁会议。<br/> 时值九月,秋老虎还没有退去。几场大雨后,南京城闷热异常。<br/> 几名锦衣卫给冰鉴添了冰,大殿内的暑气散了许多。<br/> 按照惯例,早朝不会议什么要事。大部分事务都是早朝后由内阁开会决定的。<br/> 皇帝的龙椅上还是空的,阁老们已经围着金台下的长桌坐定。<br/> 本来在北京,内阁不该到乾清宫这皇帝的办公室来开会,而且议事的时候对面应该坐着司礼监的太监们。内阁负责给奏章提意见,称作票拟。太监们负责用朱笔写下皇帝本人的意见,称作批红。一份奏章需要两边协商才能变成政令。<br/> 然而这南京的宫里并没有太监,大部分宫内勤务都被锦衣卫包揽了。但太监也是要参与议政的,没有太监怎么办?<br/> “那就不要太监呗,批红自己不会?非要让别人来写?”郑芝龙在听说没太监内阁没法干活后,做出了如上答复。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内阁允许锦衣卫监控皇权的原因——少了那帮可恶的阉人制衡自己总是好的,反正头痛的是皇帝又不是我们。<br/> 南京隆武朝内阁九人,其中内阁首辅次辅各一人,六部尚书六人,另加一位以“武英殿大学士”之衔参与议政的锦衣卫指挥使郑芝豹。<br/> 此时的乾清宫虽然坐了九位朝廷大员,但却显得冷冷清清。阁老们低头喝着手中的乌梅汤,并不互相说话。毕竟虽然同朝为官位居阁部,但他们代表着南明朝廷的不同派系,早在几十年前就结下了血仇。如今虽然没有太监在一旁说闲话,彼此之间也没什么好寒暄的。<br/> 甚至于同一党的人也不会在内阁会议前闲聊。因为虽然各党间泾渭分明,但明面上也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如果一直只和同党人闲聊,这无异于是在台面上和其他阁老划清界限。<br/> 正因为如此,内阁会议前总是保持着诡异的沉默,一年来各位阁老也习惯了。反正这时候有点心吃,也不至于一帮老头子大眼瞪小眼发呆。<br/> 首辅钱谦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用勺子舀着茶碗里的乌梅。<br/> “冲然啊。”突然,他头也不抬地叫了桌对面次辅马士英的名字。<br/> “钱阁老有何事?”他用余光注意到钱谦益一直盯着自己的茶碗,便也没抬头。这好似一声随意的问候,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肯定有什么大事要在会议前先通个气。<br/> “昨天宫里来人给我们传旨,今天要议的事你已经知晓了吧?”钱谦益抬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郑芝豹。锦衣卫昨天半夜敲门,着实把钱谦益吓了一跳。他还以为郑芝豹要趁夜抄家,还穿了一身内甲在大堂等着郑芝豹,结果是来传达“圣旨”的。<br/> 舰队南下,南洋公司,徽州新军这三件事哪一件都是大事,而且明显是冲着郑党、东林党、南党三方来的,让他不得不怀疑这是郑芝龙布的局。不过转念一想这不像郑芝龙的风格,皇上的手谕也证明了他的猜想,这让他开始细细权衡三件事的利弊。<br/> 对东林党最有利的是南洋公司一事。东林党扎根于江南的士大夫和富商巨贾之中,若是能为商人们争取到组织移民的权力,这无疑对商人阶层的政治地位提升有很大帮助,从长远来看也有利于东林党的进一步扩张。<br/> 舰队南下对东林党来说喜忧参半,虽然这会进一步强化郑党对军权的控制,但计划的执行人郑成功却是他本人的学生,南下的舰队也能为南洋殖民扫清障碍。<br/> 而徽州新军对东林党来说就是百害而无一利,徽州是南党的传统势力范围,从徽州募兵无异会让南党的势力开始滚雪球——本身南方的地方官僚比如县令一类都被东林党所把持,南党只是南京城里比较集中。若是新军在徽州建立,南党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徽州的地方官多半也会转投南党门下。但这还是次要的,反正徽州也不大。关键的问题是兵权——一只掌握在对手手里的军队是很恐怖的,这只军队杀进南京城“清君侧”怎么办?所幸东林党和徽商还有些交情,有生意上的往来。<br/> 一想到“往来”,钱谦益就气不打一处来。徽商领袖汪然明是他家中娇妻柳如是的“闺蜜”。柳如是和“前男友”陈子龙分手后就住在西湖旁汪然明的园子里。虽然据家中姣人所说,她和汪然明并没有什么“不伦”之事,甚至她和钱谦益的婚姻也是汪然明撮合的。但一想到汪然明竟然出版了柳如是写给他的“三十一通尺牍”,他就觉得头上绿草盈盈。但他老了,也看开了——“当然是选择相信她了。”<br/> 钱谦益要是看了南明史就该知道,柳如是和汪然明之间真的只是惺惺相惜,志趣相投而已,绝无苟且之事。不过他要是再往下看恐怕会吐出一口老血——“正史”中南京城破,他们夫妻二人准备跳湖。钱谦益用手一试“水太冷,不能下”,转身就要走。柳如是不干了:商女亦知亡国恨,你这个蒙受皇恩的名士怎么能节操碎一地?当即就对钱谦益死了心,纵身一跃跳入湖中。<br/> 后来虽然被救上岸,但她从此以后和屁颠颠降清的钱谦益分居两地。二人近四十岁的年龄差距也逐渐让两人的感情破裂,柳如是最终红杏出墙。钱谦益知道后也没有苛责她,“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毕竟妇人失身比起士大夫变节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当然是选择原谅她了。”<br/> 不过还好,不知道下半篇的钱老夫子不至于吐血,他的才学也能为大明办些实事。权衡这三件事,他也知道三件事是捆绑在一起的,要批就一起批,要截就一起截。最后细细思量,他还是选择同意,也和其他几名东林党阁僚通了气。<br/> 他思量着,既然郑芝豹亲自来传信,郑党肯定也是赞同的,眼下就看马士英的南党如何应对了。按理说南党是最大的受益者,不会不同意。<br/> “自然是知晓。”马士英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勺乌梅汤,还用茶杯盖撇了撇“茶沫”。转念一想这不是茶而是碗酸梅汤,脸上流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br/> 他抬头看着钱谦益的眼睛“阁老请示下,这三道折子,您是批还是不批?”皮球又踢回了钱谦益的脚下。<br/> “冲然说笑了。”钱谦益干笑了两声,也抬头和马士英对视。<br/> “这内阁议事,大家都是要说话的,不能我一人说批,这折子就批了,也不能我一人说不批,这折子就不批了。内阁是皇上的内阁,大家都是为皇上分忧嘛。依老夫之见,这三道奏折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br/> “阁老说得是,在下也是这么想的。”马士英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地微笑。的确,这三道奏折很对南党的胃口,虽然舰队南下和他们没关系,徽商也不跑海运,但仅仅是在徽州募集新军就足以让他们坐稳这内阁里的位子。<br/> “但是啊”钱谦益又发话了。马士英的嘴角一瞥,果然老东西没那么容易答应。俗话说“‘但是’之前的都是废话。”他知道要出点血才能让钱谦益在折子上签字。<br/> “徽州虽然地贫民穷,教化清明,适合征募兵员,但徽州仅一府六县,如何撑得起一支百战之师?倒不如把宣州一起算上,人就够数了。冲然意下如何啊?”<br/> 算上宣州?好是好,但未免好过头了吧。这哪是出血,这是十全大补丸呐!南党的主体是宣党,宣党故名意思是宣州人为主。讨价还价也不为自己讨,反倒为南党人的大本营牟利。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br/> 马士英沉默了。他想不通钱谦益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难道老糊涂了?抑或是要出投名状入南党?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但放着这么大一块肥肉,怎么可能不吃呢?<br/> “当然是选择相信他了。”沉思中的马士英突然迸出这么一句话。<br/> “啊?”<br/> “咳咳,我是说,阁老说的对啊,我们这边都选择相信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