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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如棉花堆垒的厚重云层,遮天蔽日,将大地万物都笼罩在阴影中。

倏忽间,被张无形的大掌分开,阳光冲破乌云的层层封锁,一束束漏洒而下,荡涤黑暗,温暖降临。

花园中那几只蓝孔雀,被围在假山水榭前方宽阔空地前。

它们神态各异,有三只蓝孔雀已将尾羽展开,正在悠然踱步,用优雅的姿态轻抖着展开的尾羽,犹如把世上最精美的羽扇,鲜艳夺目,令人惊叹。

众人屏气凝神,看得心醉神迷。

倏忽,由园中的西北处,先是传来声被压抑住的呜咽声,紧而就听得一句……

“把解药交出来,我便放了你。”

“否则,喜事变丧,撤红挂白。

今后忠毅候府的寿辰,便是你尤妲窈的丧期!”

此低喝威胁,在极端静谧的环境中,犹如阵阵鼓锤,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搭配着假山的回荡声,清晰到几乎是有人在耳旁说话。

楚丰强听到外甥女的名字,脸色微微一变,无声向上抬了抬手,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循着声音寻了过去。

假山这头。

尤妲窈在震惊之余,还有些不明所以。

她眸光一沉,张嘴咬向男人捂住嘴的手掌,待他吃痛将手略松开些,才咬牙切齿道。

“王顺良,你究竟中了什么毒,死又不见你死,倒让你生出此虎胆,竟私闯忠毅候府来劫我?!”

提起这个,王顺良整个人都要炸了!

愈发将她钳制得更紧些,双眼气到通红,事已至此,倒也不怕与她摊开来说,只近乎歇斯底里道。

“自是害得我不能人道,无法行房的毒!”

听得这一句,尤妲窈眸底先是闪过几分惊讶,紧而缓缓溢出许多戏谑。

她忽就不觉得害怕了,只觉得心中格外痛快,甚至上下打量了王顺良两眼,言语中透着十成十的讽刺。

“这毒确是阴损,不过配你,难道不是正正好么?

此事难以启齿,想必近来你或因此受尽屈辱,觉得窝囊极了吧?呵,想想都觉得解气!可饶是如此,你遭受的这些,远不及我蒙受冤屈的百分之一,我倒恨不得这毒就是我下的!”

“不是你还有谁?

就是那日从林间回来后,我才变成这样的!”

王顺良被气得胸膛起伏不定,额间青筋暴起,恨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他后来又四处寻医问药,终于在名隐居避世的高人口中,得知他这是中了“去势散”的毒。此毒对身体无碍,只是服用之后不可再享鱼*水之*欢,通常只用在宫中,待太监净身之后,以防万之下补服一颗……

且那高人也说了,以他这种未净身的情况,只要能找到下毒之人寻到解药,便会恢复如初。

可眼见尤妲窈油盐不进,誓死不认,王顺良真恨不得立马掐死她!

他竭尽全力才按捺下当场结果了她的冲动,深呼吸两口,耐着性子与她周旋。

“是,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怨。

我不该设计诬陷你与小厮有染,也不该毒杀证人让你无法自证清白……你恨我怨我憎我对我下毒都是应当应分,可只要你能交出解药,万事都好说,我如今虽是初入官场,可只要略施些手段,为你洗清污名还是不在话下的,事成之后,你大可另择个良婿好好安生过日子……我王顺良说到做到,绝无虚言。”

王顺良将声调放轻缓了些,声声诱哄道,

“你便同我说,解药在哪儿?

是随身放着?还是置在别处?”

尤妲窈抬眼望他,只觉在看个笑话。

若是这污名这么好洗清,舅父早就为她暗中打点好一切,哪里还论得到王顺良在她面前犬吠?

“你这脑子莫不是也被毒傻了?

我个闺阁女儿家,平日里哪里能寻得到这样的毒药?且我若能有如此手段,还能容你蹦哒到今日?我再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毒并非出自我手,且就算出自我手,饶是解药就在我手旁,我也绝对不会给你!你便死了这条心!”

眼见她如此油盐不进,王顺良终于恼羞成怒,伸手就将她如玉的面庞死死按在石壁上,眸光中几乎要迸出怒火来。

“在忠毅候府将养几月,倒养出你这一身反骨来!

我劝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莫非你真以为我不敢将你如何么?那日在林中我就该干净利落将你脖子扭断,否则哪里还有你现下这般猖狂?这毒就算不是你下的,也必然是那日在林中救你之人下的!

你现在便同我说,那日是何人救了你?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子润哥哥已经是副病秧子了,时日无多,岂能再让这豺狼扰了清静?

尤妲窈斜乜他一样,冷冷吐出四个字,

“无可奉告。”

至此,王顺良终究失去了所有耐性,

“既你要将我逼到绝路上,那便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失足落水,溺毙而亡,这便是你一代祸水最终的结局!”

说罢,王顺良双眼猩红着,朝她颀长白皙的脖颈死死掐去,尤妲窈呼吸不畅,脸色瞬间涨至通红,先是伸手锤了两下他的双臂,然后缓缓垂下手,正要掏出袖中匕首,拔*出剑鞘,准备用最后一丝气力,乘其不备捅向他的脖颈时……

只听得“咣啷”一身,二人身侧的假山,骤然被股巨大的力道轰然分成两半,石块粉末飞扬,骤然坍塌在地!

王顺良被这动静吓得失了神魂,他愕然回头,只见眼前熙熙攘攘围上来许多人,为首的正是今日寿星楚丰强,身后跟着许多脸熟的官员,再往后是些女眷……少数也有数百人,围堆在假山前的空地上,甚至堵在了长廊中,个个投来对他或气愤,或鄙夷的目光!

岂会如此?

这些人怎犹如幽灵般,一丝动静也无,就这么站在了身后?!

站了有多久?二人间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还未待王顺良回过神来,楚丰强便黑着脸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哇”得一声,地上被吐出口鲜血来,王顺良心中还存了些许希冀,想要或许还能有机会解释几句,可已经没有了张嘴的机会,两个家丁麻利上前,将他捂嘴拖了出去。

楚潇潇泪光盈盈上前,握住尤妲窈握着匕首,还横在半空中轻颤的右手,终是呜咽着哭出声来,

“……窈儿,方才大家都听见了……我就知,就知你自始至终都是被冤枉的……”

是么?

他们确都听清楚了么?

都听见了她并未同小厮有染,听见了王顺良的恶劣行径,听明白了她自始至终都清白无辜?

所以从今往后,无人会再唾骂她狐媚?

无人再指责她水性杨花,人尽*可夫?

那顶帷帽可以扔了么?

她不再是只见不得光,人人喊打的老鼠,今后可以堂堂正正,挺直了脊背出门了么?

终于。

她好似终于如子润哥哥所说“冤也洗清,秽也昭雪”了……

……

这些念头齐齐涌上了尤妲窈心头。

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忽一下就完全松弛了下来,在险些丧命的惊惧与真相大白的行为中,她头脑有些发昏,眼前的视线也愈发模糊,再也听不清表姐后来说了些什么,只两眼一黑,斜斜歪倒在了楚潇潇的怀中。

*

*

再醒过来时,已是傍晚辰时二刻。

尤妲窈混混沌沌睁开眼,满屋子的仆婢就都全都围凑了上来,被掐过的脖颈还余留着痛感,可她此时顾不上这些,只心中充满自责,她惨白着脸,朝坐在榻旁陪护了许久的楚潇潇笑笑,哑着嗓子问道,

“表姐,实在抱歉。

舅父这寿宴……好似被我搞砸了。”

哪知表妹醒来,关心的不是王顺良落得什么下场,也不是痛骂那些以往以讹传讹之人……反而挂心的是搞砸了寿宴。

楚潇潇只觉又想哭了,她咽下喉头的酸楚,

“哪儿有什么搞砸?那王顺良虽说意欲加害于你,可最后却在众人面前自曝出真相,这哪是搞砸?反而是因祸得福,给父亲添岁加礼!你在榻上躺着是不知道,那筵席上,个个都夸赞咱们忠毅候府明察秋毫,护佑亲眷,众人提起父亲母亲都是赞不绝口,声名反而更旺了。”

其实不止于此。

忠毅候府上捅出了这档子事,且几乎所有宾客都参与其中,整个寿宴仿佛都炸开了锅。

首先就是,尤妲窈的风评骤然翻转。

之前那些人云亦云者骂得有多凶,现在就有多为她鸣不平,他们唾骂王顺良忘恩负义手段毒辣,又夸赞尤妲窈临危不乱,聪慧从容,在那般危机情况下,丝毫没有如同寻常女子哭哭啼啼,被吓得摇尾乞怜,自有些女子宁死不屈的气节。

或是因为以往落井下石的愧疚,席上的宾客对尤妲窈夸了又夸。

从相貌,到装扮,及性情……从头到尾,由内到外。

再说那王顺良。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之前他得志时颇有些小人嘴脸,只不过眼瞧着他背靠着摄政王这颗大树,旁人就算有些不满也尽数忍了,如今见他沦落至此,自然人人都上来踩一脚。

有说刚开始就瞧出他心术不正的,也有唾他攀高踩低忘恩负义的,还有笑他必是因果报应所以中毒不能人事的……如此坏事做绝还当众败露的蠢货,下场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席间吃酒者有主管刑狱的刑部侍郎,只道以这王顺良不打自招的行径,压根都不必再升堂问审,可直接发落。

私德败坏,毁污他人名誉,杀人灭口,私闯民宅,威胁恫吓……

这接连几桩罪名下来,依照澧朝律例,王顺良必然没了活路,不过就是斩立决,还是秋后问斩的区别罢了。

……

席上的话题不断,全部是根据尤妲窈展开。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楚潇潇都尽数说给她听,又念及她睡了许久或是饿了,赶紧命人传膳上来。

此时。

门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毛韵娘在仆妇们的簇拥下踏入房中,她先是对尤妲窈关怀备至了一番,晓得她无恙后,这才取出一沓帖子,依次摊开在尤妲窈面前,眸中的兴奋压抑不住,一脸喜气,

“窈儿,今日真真是数喜临门。

一则,你舅父生辰。

二则,窈儿沉冤得雪。

三则,你们瞧这些帖子,全都是想要求娶窈儿的人家!真真是老天有眼,须知我昨儿还愁窈儿今后或没有着落,哪知今日那些郎君们就个个都往前凑了,真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