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时代全文

第0094章 丰绅殷德

第九十四章 丰绅殷德

“喂,丫头。”

褚青回到家,饭都懒得吃,躺在床上,想来想去也只能跟女朋友倾诉一下。

“喂,你还……怎么啦?”

此时是晚上七点钟,范小爷还正有空,接到电话,刚想习惯性的逗逼两句,就马上察觉出他情绪不对,原本跳脱的语气很生硬的转换成了关心。

他把白天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然后郁闷道:“我现在就觉着不会演了,怎么演都不对,怎么演都找不着感觉。”

范小爷那边也安静了片刻,演技这种事,她可指导不了,所以只能从感情上安慰,道:“哎呀,你不认真演就已经很棒啦,你要是认真起来还不得把他们都灭了!”她嘻嘻一笑,道:“咱就当发发善心,放他们一马。”

褚青听了也不禁莞尔,又奇道:“哎你啥时候这么会哄人了?”

“我一直都会啊,要不我再哄你两句?”丫头嘚嘚瑟瑟的,故意逗他开心。

“得了,我还没那么弱。”褚青笑道,他嘴上说得轻松,语气还是很低沉的,后天就有一场戏,仍然是丰绅殷德眼盲的状态,这个问题不解决,到时候照样扑街。

范小爷似乎跟他心思通透,合计了一下,道:“嗯,我明天休息,要不我飞回去……”

“别!”褚青坐起来了,忙道:“你可千万别飞回来,好容易歇一天,老实呆着!”

“我不想陪陪你么!”丫头不满道。

“不用啊,你得相信你男人,这点事绝对能搞定!”他笑道。

“德行!”范小爷啐了一口,又问:“真不用啊?”

“不用不用!”褚青可不想她来回折腾,转了话头,问:“你在那边咋样?”

“还行,就是太热了,才五月份,这边就跟三伏似的!”

光从话音里就能听出她的不爽,丫头跟常人不太一样,属于热胀冷缩的体质,天刚一热起来,就跟吹气球似的猛长肉,等入了冬,也不用特意减肥,就会自然瘦身。

褚青想了想道:“我还有几天就杀青了,要不我过去吧。”

“不用啦!你那么辛苦,累着您老人家。”范小爷同样也不想让他折腾。

“反正我拍完也没事啊,再说,我还想看看你么。”他开始腻歪。

“哟,你还有这好心……”丫头说着忽然反应过来,道:“哎我说你是想过来查岗吧!”

“这都被你发现了?”褚青夸张地叫道。

范小爷鄙视的嗤笑一声,道:“想来就来吧,我告诉你啊,我们组里帅哥多了去了,到时候可别哭。”

帅哥多不多,跟褚青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当然也不是去查岗的,还没那么小心眼,就是刚才说的,想她了。

一通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范小爷最后顶不住饿,甩下男朋友跑出去吃饭了。褚青本不想吃,被她带得也有点饿了,看看时间,楼下那削面应该还没关门。

这店和小区就隔了条小街,两边的树都有年头了,密密麻麻的大叶子,夜风一吹哗啦啦响,黑压压地盖着三楼以下,平时根本见不着阳光。丫头说她以前常来,出名后就断绝关系了。老板听口音是山西人,兼任厨子,媳妇儿却是一嘴京片子,负责收银,儿子则是跑堂,也算家族企业。

人不多,除了他,另有一桌三人,看打扮应该是进京打工的,就要了一盘肉菜,略微解解馋,剩下的都拿面条代替。

褚青没叫主食,点了个凉拼,外加一瓶啤酒。吃了几口,感觉酱牛肉很哏,嚼不烂,只好挑着猪耳朵和香肠。

他边吃边琢磨戏,当时在片场心情太不稳当,脑袋乱糟糟的。这会静下心,隐隐约约捋出点头绪,又不太明朗,就像隔着层窗户纸,却找不到捅破的着力点。

呆了半晌,忽听到“吱呀”声,才回过神。抬头看,那三个人已经结账推门出去,清凉的夜风漏进来,激得人精神一振。门却没关上,随后布帘子被掀开,显出一对约摸六十多岁的老两口。

那老太太微眯着眼,还翻着点眼白,老头领着她走向桌子。褚青一看她走路的姿态,瞬间就移不开视线。

她和绝大多数盲人一样,也是后脚超不过前脚,脖子往前伸着,探听声音。虽然也有种不安全感,却并不躁乱,反而迈步的时候,还带着莫名的轻松和笃定。

这个就很奇妙了,在褚青的印象里,盲人似乎都是很阴郁的,还有些怪异的动作,比如晃脑袋,搓袖子,旁人看了不理解,甚至都有点害怕。而在这老太太身上,完全没有那种阴郁,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可以说,那是一种幸福感。

他顾不上吃了,一直盯着那老两口。

这时老板娘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迎了上去,帮忙拉开椅子,道:“这么晚还下来?”

“唉,家里都做好饭了,愣是不吃,非吵吵要吃你们这的炒干豆腐,没办法。”老头嘴里一通埋怨,手里却给她摆好碗筷。

老太太看不见,但就像知道一样,顺手拿起小碟上的筷子。

“放下,菜还没来呢!”老头就像带孩子一样,抢过筷子放好。老太太好像不爱说话,从进门就没吱过声。

一会,一盘炒干豆腐端了上来,没要别的菜,就是两小碗米饭。

老太太这回忙拿起筷子,先碰了下饭碗,然后往前伸一点,分毫不差地落到盘子里。第一口下肚,不禁露出很满意的表情。

老头就在旁边笑,也不给她夹菜。

吃了几口,似乎有点咸,她的手又往盘子前面伸了一点,那里正放着一个水杯。

褚青越看越奇怪,她怎么就能确定盘子和水杯的位置?

“哎呀!”老头忽然叫了一声。

老太太猛地动了动眼白,看着瘆人,头一回说话:“咋了?”

“蹭衣服上了。”老头看着前襟上的一点油渍很懊恼。

她放松下来,从兜里掏出条手绢,手一招。

他探过去,就见她胳膊一圈,正圈住他的脖子,把那个手绢当成餐巾,塞进他领口。塞好之后,还顺手摸了摸他的头,似在嫌弃太过稀少的毛发,很不开心的样子。

褚青看着看着,就觉得特有意思。

老太太确实看不见,但除了走路时不方便,从坐下之后,到吃饭,到给老伴系手绢,偏偏又很像一个正常人。

他们的互动平淡无奇,没有太多的话,习惯得就像左手握着右手,经过几十年的摩擦矛盾,最后变得如此和谐完整。

我看不见,但我就是知道,你一定会把盘子摆在饭碗的前面,一定会把水杯摆在我够得着又不容易碰洒的位置,我也一定会记得你头发浓黑的样子,记得你身上的气息……

看不见,只是看不见这个世界,不等于这个人已经死了。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他的灵魂,仍然充满生命力的在跳动。

褚青忽然明白自己的错误在哪儿了。

……

恭王府,小花园。

满园的花草灌木经过一冬的枯败,已经新绿繁盛。

这是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剧组最大的精简人手和道具,连走路都轻手轻脚,就为了尽量不让拍戏看起来像是抄家一样。

“你一会要是感觉有什么不对,多跟我沟通,好吧?”开拍前,刘家成特意把褚青叫到跟前,先是安慰了一番,表示不必在意之前的表现,结果最后又撂下这句。

褚青看着他背影,耸耸肩,看来对自己没抱多大希望啊。所谓的多沟通,无非是为了节省时间,不想再重复前天的那二十多遍NG.

花园正中,是套石桌椅,背面有条小径,通向一个月亮门,褚青和袁立就站在门外候场。

“还是那戏服好看。”褚青看她换回了一身素服,可惜道。

袁立瞅他的松弛状态,奇道:“你都准备好了?”

“我也不知道,有了点想法,试试看吧。”他笑道,“今儿NG四十遍也不一定呢。”

“别价,姐我还在这陪着呢,NG一回你就得请回客。”袁立开着玩笑。

此时副导演拎着大喇叭喊道:“准备了,准备了,你们两个,记住了啊,三秒后入镜!三秒,别抢也别晚!”

“Action!”

两人默数了三秒钟,一起穿过月亮门,顺着石径走过来,镜头也慢慢从远景拉到近景。

“小心点。”

袁立搀着褚青的左胳膊,她刚入戏,就听旁边这货忽然喊了一嗓子:“导演!”

一下就把她情绪打乱了,转头看过去,他正挥着右手跟刘家成示意。

“有什么问题?”刘家成也一愣,你丫这沟通得也太快了吧!

“导演,我能不能闭上眼睛,我觉得这样会好点。”褚青道。

按原本的设定,丰绅殷德是要睁着眼睛的,但他刚才试了一会觉着不靠谱,肯定得眨眼,还得转眼球。

你见过有盲人的眼神这么活泼的么?

“嗯,可以!”刘家成考虑片刻,睁眼闭眼都不影响剧情,他要是真能找到感觉,一只眼睁一只眼闭都同意。

“Action!”

“小心点。”

袁立重新说着台词,本来想慢慢地走,谁知他走得太快,自己脚底下一歪,差点没跟上。

她眨了眨眼,不禁偏头,一丝讶然隐藏在眼底。就见褚青完全不似之前小心翼翼的样子,脖子挺得端正,右手也没再摸摸索索的,大步迈开,每一步踩下去似乎都能感受到肌肉在有力的颤动。若不是一条胳膊被她搀着有点滑稽,还真能称作虎步龙行的气势。

刘家成在监视器后面看到这幅情景,摸了摸下巴,皱眉深思一会,又扯出抹笑意,“有点意思。”

“公子,太医都给你扎好几天针了,你好点儿了么?”

褚青笑道:“好点儿了。”

“哎那你看得见我了么?”袁立兴冲冲道,把脸转向他。

褚青鼓动几下眼皮,想努力地睁开却没成功,略带抱歉地笑道:“看不见。”

袁立看着他的脸,那抹抱歉的笑容似钻进了她心里面,莫名的烦躁起来,猛地一挥手,不满道:“这些都什么狗屁太医啊!告诉皇上,打他们板子!”

这条小径很窄,能有半米多宽,两边都是灌木,绕绕虬虬地彰显着繁茂的生命力。有一簇不知名的植物,绽盛得太过张扬,抽出一截枝条,正挡在褚青前面。

他正闭着眼睛往前走,因为知道脚底下没什么障碍物,走得很利索。结果忽然被个什么东西拦了一下,不由也是一惊,脸色却未变。伸手拈住那枝条,感受着木纹的手感,放松下来,然后“啪”地往后一甩,暗青色的宽袖在空中打了个转,像抖起了一朵青花。

“好!”

刘家成差点跳了起来,刚要大声喊,又硬生生哑在嗓子眼里,最后发出一声很古怪的音节。

若非那张脸还是那么的不好看,他都怀疑这货是不是换了个人。不再纠结盲眼这个特征,没了那蹩脚的表演,把集中力全压在了人物本身,桎梏一脱,就如在谷底,噌噌噌一跃直上了云端。跟前天的烂表现相比,确确实实的天地之差。

褚青这一甩,那个随意劲儿,把心里的自若豁达全都释放了出来,丰绅殷德这个洒脱公子的形象一下子就活了。

两人走到石桌前,袁立道:“坐会吧,慢点。”

这里,本该是她扶着褚青坐下。

这货却已经完全演嗨了,伸手摸摸桌子,估摸准大概位置,随后袖子一展,拂了拂她的椅子,自己才坐下。

袁立直愣愣地坐在那,觉得自己跟不上他的节奏了,完全是被带着走。

“小月。”

褚青的脸对着正前方,手却往身侧伸出去,平稳踏实,并非看不见东西的那种摸索,而是特坚定地去握她的手。

袁立也忙伸手,反握住他的手指,道:“公子,我在这呢。”

褚青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道:“我真愿意一辈子失明。”

“为什么?”

他转过头,面对着她,笑道:“我若失明,你就会这样一辈子扶着我。”

他笑得异常满足和幸福,明知和你不能长久,但能拥有此刻,就此生足矣。

“公子……”

袁立的整颗心都在抖,目光牢牢地钉在他身上,脸部的纠结和痛苦表现得极为恰当。

面前坐着的这个人,没有强大的气场和支配感,可就是那种细细腻腻的温润,宛若潜入春夜的碎雨,自己不知不觉间,就被笼罩其间,缠绵于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词中。好像不是在表演,而是顺着对方的情绪,特自然的就流露出来。

褚青此刻的感觉也很奇妙,他从未试过跟剧本里的角色如此贴合过,无论是情绪还是心境。

丰绅殷德,这个人物很简单,简单到两个字就能概括,君子。

祝君豪也是君子,他表现在自身的礼教道德方面,丰绅殷德则是更为洒脱豁达,说得高大上些,一个孔,一个是庄。

他对杜小月的感情也是一样,纵然喜欢,可并不接受这种无谓的怜悯,最后甚至在小月答应嫁给他的时候,主动退出。

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可以与你相濡以沫;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也可以与你相忘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