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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别当他是皇帝

沈柒彻夜未眠,坐在卧房内的桌旁,来来回回地擦着绣春刀锃亮的刀锋。

冯去恶吐露的秘密太庞大、太沉重,像一座泰山沉沉地当头压下,要将他凡夫俗子的筋骨碾作齑粉。

更让他生出了后悔――为什么要去听,直接割了冯去恶的舌头,让这个秘密随着对方一同腐朽成泥,埋入黄泉,该多好。

然而后悔也只是一闪而过。无益且无谓的情绪,沈柒从来抛得很快,因为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徒增烦恼。他是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到了今天,也必将坚执地、目标明确地、不择手段地走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擦着刀,耳边仿佛仍回荡着冯去恶沙哑艰涩的声音:

“这个秘密就是……当今的天子……并非真正的天子!他,和他的胞弟豫王,根本不是先帝的血脉!”

“呵,你吓到了,你不信……刚听到这个秘密的我,也是你这副表情。然而事实如此。先成祖皇帝尚未登基前,是戍守边陲的秦王,毗邻瀚海的山西一带,曾经便是他的藩地。而如今的太后,也就是当年的秦王妃,在他长年征战、偶尔回府的间隙受孕,先后生下二子。

“早年王府便有流言,说秦王妃与人有私,此二子并非皇室血脉,后传言者被秦王严令处死,不但整个王府血流漂杵,就连市井间也杀了一大批人,流言遂禁绝。

“秦王妃不仅让秦王相信了她的清白,还坚定了他立嫡不立长的决心,在登基之后,册立第二子――也就是今上为太子。

“十九年前,今上继位登基,初几年,还能与兄弟和睦相处。可就在十三年前,信王谋逆案发,今上当机立断,将之铲除,紧接着祭出‘先帝遗诏’,一个一个削去镇边亲王们的兵权,圈禁在藩地。辽王、卫王、谷王、宁王……最后是他的胞弟豫王,也就是当年的代王。

“那个时候,我就是信王的人。”

沈柒知道信王谋逆案。那时他虽是个十二岁少年,却早已被生活的坎坷催熟,与身为妾室的母亲一同遭受着正房的苛虐欺凌,知道中风躺床的父亲指望不上,一心想要谋个生计,及早分家。

他听说锦衣卫正在征召骁勇机敏的官宦子弟与民间儿郎,于是去求父亲的故交――一个即将告老的锦衣卫副千户,想要应征,盖因年纪太小,三年之后方才如愿。期间他格外关注朝堂政事,听闻信王举兵谋反,被皇帝赐死抄家,主理这个案子的正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李乘风。

却不想,冯去恶在十几年前,尚且只是个锦衣卫佥事时,就已经与信王有勾连。

“信王死后,我唯恐受牵连,蛰伏了几年,方才竭尽所能地往上爬。直到去年,宁王派来的人找到我,告诉我当年信王案的真相――信王手中有秦王府旧人提供的王妃私通的证据,故而心存反志,拥兵谋逆,失败被擒后,又在今上面前戳破了这桩丑闻。今上震怒,撤回发配高墙的前旨,直接将他赐死。又担心藩王拥兵自重,威胁帝位,故而将他们内迁、削爵、褫兵权。

“宁王与信王是一母同胞,他找我的目的,是希望我顾念旧主之恩,成为他在朝中的耳目。同时也是拿这段旧事威胁我,若我不从,他便将我余孽的身份公之于众,届时皇帝必饶不了我。反之,我若为他效力,将来他成就大业时,便是从龙之功,权势荣华唾手可得。

“于是我便投靠了宁王。一边应付着愚蠢短视的卫氏,与外戚临时结盟,互相利用,构陷东宫,动摇国本;一边挑拨豫王与皇帝的关系,利用云洗和叶东楼案陷害他,好叫皇帝责罚他,如此一再逼迫,就能渐渐把豫王逼到绝境,最后不得不反。豫王交出兵权多年,但军中威望犹在,到时天下大乱,宁王才有可趁之机。”

宁王也想造反!沈柒心中暗凛,问:“这些秘辛,为何要告诉我?”冯去恶恨他入骨,又怎会让他拿了这些消息去向皇帝告发,帮助自己的仇人立功?

冯去恶被剧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却在此刻,听到这句问话后,好似回光返照,从眼中放出偏激而狂烈的神采。他像个将执念化作了诅咒的鬼魂一般,凄怨地诡笑:“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呀……身为我的仇人,不但要送我上黄泉路,还必须继承我的遗志,听起来,岂不是如宿命般美妙?”

沈柒嘲讽:“我出了诏狱,便将你和你白日做梦的主子一同卖个好价钱。”

“你不敢。因为你知道,没有一个帝王能容得下知晓他秘密的人。”冯去恶笃定道,“而在你听到这个秘密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我拉下了水。”

“你可以去禀告皇帝,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待他某天将你杀人灭口。你也可以继续联络宁王,为他效力,将来他若真有腾飞之日,论功行赏,你就是从龙的勋臣,少不得封公封侯。

“你看,我之前没说错吧,这是个巨大的灾祸,也是泼天的机缘。

“当然,你也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辈子被这个秘密折磨,惶惶不可终日。”

“――这岂不是个最好、最久、最庞大的复仇?向你,向皇帝,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苏小子,向这个把我逼到绝路的家国天下。”冯去恶剧烈咳嗽,后背涌出的血水几乎将刑床铺满,“我用了你十年,也教了你十年,现在要教你的最后一件事就是――

“秘密不能随便听。”

“铿”的一声,沈柒还刀入鞘,将擦刀布丢在桌面。

他朝早已成了奈何桥边鬼的前任上司露出冷笑:你的复仇,与我何干?这天下谁当皇帝,是不是正朔龙种,又与我何干?你真以为我会被一个空穴来风的秘密折磨,惶惶不可终日?笑话!

能力配不上野心,又选错了效忠的对象,才是取死之道,譬如你冯去恶。

而我沈柒,忠心效命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我自己。至于我想要的――滔天权势?公侯王爵?富可敌国?嗬,也许吧,但那太过遥远缥缈,可望不可及。我现在最想要的,也只有一个人――

沈柒将绣春刀重新佩回腰侧,起身推开门,走出屋子,任由逐渐灼热的晨光洒便全身。

他眯眼看了看日头,忽地问:“什么时辰了?”

候在廊下的婢女答:“回大人,快到巳时了。”

沈柒蓦地一拍栏杆,懊恼道:“今日是六月初七!我蹉跎一夜,竟错过了时辰。”

“是六月初七。大人这是怎么了?”婢女不解,“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

沈柒吩咐:“拿套便服过来,替我更衣。”

身上的飞鱼服才脱到一半,奉命盯着苏府的高朔匆匆来报:“东宫派内侍富宝来,将苏大人接走了。”

沈柒微怔后咬牙:太子年纪虽小,却别有所图,不可不防。小南院那夜,我便看出他对清河不怀好意,什么铃铛蔻丹满肚子淫思,上个月又公然来我府上抢人。清河性情纯良,以为太子只当他是个玩伴,毫无戒心。我若再不下手,只恐哪天被太子捷足先登,硬生生割了我的心头肉去!

如此一想,他又将飞鱼服穿回去,对高朔说:“备马,我要入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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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本宫内,太子从心急火燎,等到百无聊赖。发脾气将宫人都撵出殿后,他把双腿架在书桌上,手拿教习嬷嬷留下的春画,用沾墨的湖笔乱涂。

面对春画上男女交欢的场景,他半点提不起劲,说:“什么妆,画得眉如吊梢,两腮好似猴屁股。”直接把女子的头脸涂黑了。

看着裸胸说:“这么大两坨,累赘。”也涂黑。

又看着脐下三寸,总觉得缺点什么,于是戳出两团圆圆的墨点,笔锋在中间勾了条――

“小爷!苏大人到宫门了!”守在宫门口的小内侍气喘吁吁跑进来,隔着殿门高声叫。

太子笔尖一抖,在两团墨点间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直抵纸页边缘。

哪有这么长的……那话儿?他恼羞成怒,转头朝殿门骂:“瞎嚷嚷什么?”

小内侍趴在地面,委屈道:“您不是说,只要一看到人影儿,奴婢就得马上来禀报?”

“哎,清河来了!”太子这才转过弯来,忙丢了笔,将不成样子的春画揉成一团,跳起身左顾右盼,到处没地方藏。最后塞进插着孔雀翎的珐华彩大花瓶里。

他低头整了整衣襟,乐滋滋地快步冲出,忽觉自己举止不够稳重,怕又被苏晏小觑,装模作样清咳一声,当即放慢脚步,姿态端庄地走了出去。

苏晏行礼道:“小爷千岁。”

朱贺霖见他一身织金仙鹤纹样的大红吉服,鲜明可人,衬得露在外面的肌肤愈发皎洁如玉,眼神忍不住在他的面颈和手腕打转,嘴里说:“小爷才不是千岁,是你今天十七岁啦。”

太子招招手,便有宫人捧着托盘上前。

朱贺霖拿起金杯,递给苏晏,十分认真地说:“祝你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多谢小爷。”苏晏笑着接过,本想一口闷了,不料杯底颇深,比看起来还能装,一口没喝完,中间歇了两次气,“这酒清辛甘冽,甚好下口,就是杯子有些大了。”

“这是御酒,叫寒潭香。取自高山寒潭水酿成,因此喝起来比一般的酒要清凉,但是后劲十足,不宜多喝。”

“不宜多喝,你还给我斟这么一大杯?想灌醉我?”苏晏斜眼看他,白皙脸颊因为酒气泛起一层薄红,雪里桃花似的。

朱贺霖想留宿他的小心思被戳破,讪笑道:“你的酒量我如何不知,除了端午晕车那次,一顿喝个半斤不成问题。”

那是因为这个时代的酒普遍蒸馏不足,酒精度比后世低,但也禁不住这么一大杯啊,而且不同的酒混着喝,特别容易醉。苏晏心想,待会儿谁再敬我寿酒,我就抿两口,意思意思好了,以免真的喝醉。

“小爷急急召我进宫,说有正经事,就是道声贺,赐杯寿酒?”

朱贺霖说:“除了贺寿之外,还有一件事。你年满十七,行过冠礼了没有?”

苏晏回忆一番,答:“尚未行过。”

“男子行过冠礼,仪制上才算成年。按周制,二十而冠,然而现今多是十六七岁行冠礼的,我瞧你今日正合适。”

“可是,不是该由家族长辈为我持礼加冠?我孤身在京,长辈俱在千里之外……”

朱贺霖把嘴凑到他耳畔,神秘兮兮道:“我的长辈借你用呀!”

“哈?”

“我昨日向父皇提及此事,希望他能为你加冠,父皇同意了。一应所需,都已备齐,就差你了。”

苏晏惊道:“天子为我加冠?这如何使得!”

“瞧把你吓的!”朱贺霖大笑。

“如何使不得?今日你别当他是皇帝,就当是公……呃,是通家长辈。”他把险些溜出口的“爹”字咽回去,尴尬地想,怕不是话本看多了,胡说八道乱套称呼,幸好没说出口,则否清河还不怄死。又情不自禁地想起话本中夫妻交拜的画面,嫩脸瞬间红成一片。

谁敢把皇室做通家,嫌脖子上脑袋太牢靠?苏晏正腹诽太子的异想天开,见他满面通红,问:“你喝醉啦?”

“我没喝酒!”

“那你的脸怎么比我还红?”

“我我……我热的!这天儿也太热了。”朱贺霖只觉热意一股股涌上脸颊,扯开衣领透风散气,打发宫人去拿冰盆,又对苏晏说:“我差钦天监算过,今日未时是吉时,你就在这儿先用午膳,过后我带你去养心殿――本该去斋宫的,但父皇说了,依你的性情,不会喜欢繁文缛节、大操大办,还是从简,也显得亲切。”

苏晏被他一一安排好了,只得接受,问:“皇爷何时到养心殿,我得早些儿过去。”

“父皇上午下朝后,左右无事,被卫贵妃拉去看小皇子了。”

朱贺霖撇了撇嘴,嘀咕了句:“红皮猴崽似的皱巴巴一团,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看苏晏眼色不对,赶忙笑了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劝过的,对待新弟弟要‘春风拂面’嘛。放心,我只在你面前说心里话,在外头虚伪得很。”

苏晏失笑:“哪有人说自己虚伪的?”

朱贺霖叹气:“本来就是。尤其是面对讨厌的人,不虚伪不行。你看奉安侯,那夜想要搜我的车,我恨不得直接拔剑把他砍了,结果还是强忍脾气和他说话。”

“那次小爷处理得很好,不,应该说是,一针见血,游刃有余,超乎我的预料。”苏晏狠狠夸他,“短短几个月,小爷成长了许多。”

朱贺霖得意:“那是自然,小爷我是个男人了!”

苏晏一时促狭心起,故意上下打量:“哪里是个男人?”

朱贺霖抓住他的手腕,挑衅似的龇牙:“哪里都是个男人!你要不要见识一下小爷的雄风?”

苏晏只当小鬼斗嘴,哈哈笑道:“雄风,嗯,雄风……哈哈哈,将来一定见识,再等个……二三四五年,也就差不多了。”

朱贺霖气得七窍生烟,又要强忍着不发作,表现出成熟男人的风度,再次憋红了脸,悻悻然道:“走着瞧!总有一日,让你见识小爷的厉害,叫你心服口服,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