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皇爷车在哪章
第467章 番外之回乡记(中)
似乎预见到了可怕的后果,翌日一早苏晏就打着请安的旗号,去找母亲说这事。
“不愿相亲?”林夫人问,“我儿可是已经有心上人了,此番何不一并带回家让娘亲看看。”
心上人……有是有,还不止一人,只是不方便给爹娘看。苏晏苦着脸强笑了一下。
林夫人会错意,轻轻抽了口冷气:“莫非对方不是清白人家,是贱籍?这……就有些麻烦了,就算娘相信你的眼光,只当她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可你爹那边定然不会同意,正妻未娶,就算纳她为妾也不行。”
“不不,孩儿从不寻花问柳,也没有任何娶妻纳妾的打算。”
“不想娶妻就更离谱了。从前催你,你说年纪尚小,刚入仕要先建功立业,爹娘依了你。如今你也二十有四,与你同龄的族兄弟孩子都生三个了,你却连个内眷的影也不见,难道是想当老光棍不成!”
苏晏抓住母亲的手,委屈地摇来摇去:“娘,怎么连您也训我。”
“娘不是训你。”林夫人轻拍着他的手背,苦口婆心地劝,“你总不能一辈子不成家。建功立业固然重要,有个知冷知热、操持家务的妻子也很重要啊。再说,我们就只有你这么一根独苗,你不娶妻生子,苏家岂不是后继无人了?”
苏晏望着母亲纤细的腰身,欲言又止后终于还是斗胆说道:“娘,孩儿见您还这么年轻貌美,我爹也是老当益壮,要不……你们再给我生个弟弟?”
林夫人一怔之后,哭笑不得地甩开他的手:“胡说些什么!”
“我是说真的。”苏晏满怀希望地怂恿,“孩儿想在朝堂上放手施为,少不得要留居京城几十年,除非爹致仕后与娘一同随我去京城居住,否则我很难兼顾两头。爹娘再生几个弟弟承欢膝下,也能减轻我无法时时尽孝的担忧与愧疚。”
林夫人叹气道:“娘知道你是一片孝心。可是……你若是能有弟妹,早些年就有了,爹娘又怎会膝下空虚至今。娘身子偏弱,生你时伤了些根基,大夫说此后子息艰难。你爹又固执,怎么劝都不肯纳妾,说好歹也有个儿子了,其他的顺其自然。”
苏晏听了心里愧疚,觉得自己害苏家绝了后,可要听从父母安排去娶妻生子,辜负他的爱人们,耽误一个无辜女子的终生幸福,他也万万做不出这种事。
好在这种难过与自咎并未持续多久,便被脑中划过的一道灵光打破:
为何会觉得自己害苏家绝后?其实苏家早在七年前就绝后了啊!当原主在京城客栈咽下最后一口气,魂飞魄散之时,苏氏夫妻就已经失去他们的独子了。
他为苏家光耀门楣也好,替原主尽孝也好,被原主的记忆影响着生出亲情也好,都算是支付了借用苏晏皮囊的代价,承担了相应的责任。至于这副身体……本该腐烂于黄土之下的一具皮囊,怎么还可能有子嗣?!
苏晏仿佛顿悟般解开了这个死结,郑重说道:“娘,孩儿不近女色,也生不出一儿半女。”
“……你说什么?”林夫人一脸震惊,“这是什么胡话!你……你又故态复萌了?还是看过大夫了?”
“娘,人活一世,做不到事事如意。老天让我历经劫难死里逃生,如今身体康健、位高权重,与真心相爱之人终成眷属,就已经够厚爱我了。若是再给我子嗣,那不是太过十全十美?小时候娘就教导我,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凡事不可占尽利好,以免遭了天妒。娘,我已得了九成,不能再多了。”
林夫人吸着气,像是马上要晕过去。苏晏扶住了她的肩背,轻声道:“娘,我在情之一字上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了,真的,再满就要-要遭天谴了。”
“娘昨日就看出不对劲,还心存侥幸,急急给你送了画像……”林夫人以袖掩面,啜泣起来,“不是义兄弟,是契兄弟,对不对……你说实话,不要骗娘……”
“娘,对不起。”
“那两个,是哪个?”
苏晏心疼她受打击,但还是说了实话:“都是。”
“都是……都?是!”林夫人愕然到忘记了哭,“娘肯定听错了,你再说一遍?到底是哪个?”
苏晏:“七郎,阿追,都是。”
“他们彼此知道?没打起来?”
“知道。打了几年,照死里打的那种。后来我们经历了很多事,刀山火海一起趟过,鬼门关也一起闯过,慢慢就明白了珍惜短暂的一生,珍惜活着的人。”
林夫人如一尊残像般凝立许久,久到苏晏怀疑她因受刺激过度而失了神智,慌忙将她往榻上送,就要冲出门去喊大夫。却在转身时听她长长抽了口气,袖子被她伸手攥住。
苏晏哽咽着喊了声“娘”。林夫人攀着他的胳膊坐起身,像根纤细但柔韧的藤蔓,看着荏弱,却并未被突来的风雨摧折。她捂着心口,喘气道:“让娘缓缓……先别告诉你爹。”
“孩儿知道,娘放心。”
“娘放心?娘的心都要痛没了!”
“全是孩儿不孝,让娘伤心难过……”
“是,咱们这儿契兄弟遍地,但毕竟都是民间俚俗,在官场上要被正经人取笑的。更何况,就算是契兄弟最后也会各自婚娶,生儿育女。可你为了他们,竟连婚妻嗣继都舍了。他们呢?又能为你坚守几年?将来他们若是娶妻生子,我的晏囝该有多伤心、多孤单,娘一想到这个,心都要痛没了。”苏晏跪在床前踏板,把脸颊贴在母亲的裙裾上:“我知道娘永远心疼孩儿。可是娘,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懵懂的学堂庠生。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铭首辅。
“娘你想啊,到了孩儿这个权势地位,要什么俊男美女没有?一个眼神,成百上千的送来服侍我。可是能留在我身边,与我并肩看江山,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办到。娘与其担心我被他们抛弃,还不如担心他们会不会因为让我失望而失去了站在我身边的资格。”
林夫人愣住了:“……你是契兄,他们才是契弟?”
“这不重要,娘。”苏晏抬起脸望向母亲,眼中没有丝毫忧虑,亮如明光,“重要的是,不是我离不开他们,是他们离不开我。”
林夫人怔怔地想了片刻,叹道:“娘一晃神,我儿已成参天大树,是不该再以护苗之心看待了。不过身为娘亲,还是要为你多把一重关,你那两个契兄弟,让他们来厅堂见我。”
苏晏知道母亲这边是松了些口子,心下一喜,起身道:“我这便去叫他们过来,娘,你等着。”
林夫人见他迫不及待地出屋门,叹气复叹气,最后起身拭泪整衣,来到厅堂,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
苏晏快步走到荆红追所住的厢房,没见到人,又去沈柒房间,也是空空荡荡,心下一个咯噔,怀疑两人是不是去他屋子里找他了。昨夜那些个仕女画像就塞在书桌抽屉里,上面还有每个女子的姓名、年龄、家世,不会这么凑巧被他们看见吧?
苏晏又匆匆赶回自己屋子,推门进去后见四下无人,又去书桌旁拉开抽屉,见画像原封不动都在里面,不禁松了口气,取出卷成一卷,准备让婢女送还给母亲。
“――清河看中了哪个?”角落里传出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语气阴沉。
苏晏吓一跳,闻声望去果然是沈柒,坐在墙柜旁的阴影里。
“一个都没看!没这回事!”苏晏当即否认,“正准备全给退回去,七郎你别误会。”
“春兰秋菊,环肥燕瘦,不知大人中意哪样的,属下好去张罗。”
苏晏转头又看见荆红追抱剑站在窗边,也不知什么时候现的身。
“咳,我真没这个意思。”
“属下知道,是老大人与夫人的意思。大人准备如何应对,是要在家乡成个亲再返京,还是带上新主母一起走?”
这话问得有点急,倒把苏晏逗笑了:“大人我已有六房娇妻美妾,不打算再纳新人-不是阿追你劝我收心的么?”
“苏家只你一独子,”沈柒道,“我不介意你给自己留个后。”
不介意才怪哩!一个个都是口是心非的大醋缸。“可我介意。”苏晏摊开手,任由画像飘落一地,“除非你们谁能给我生个一男半女,不然我不要。
沈柒腾地起身走过来,近乎凶狠地揽住他的腰身,逼供般问:“生不出怎么办,岳父岳母那边如何交代?”
“那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苏晏忽然抚掌,“哎呀,我差点忘了――我娘找你和阿追问话,在厅堂,说要先过了她那一关。”
沈柒僵硬了一下。
“先给你们透个气,我娘看着柔柔弱弱,其实……真的很柔弱,你们回话时不要吓到她。”苏晏摸了摸沈柒,“七郎,你怎么全身都绷着,很紧张?”
荆红追把长剑往书桌一搁:“我先去,你在这里慢慢调整。”
沈柒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两人走后,苏晏松口气,连忙把画像收拾干净,出门往婢女手里一塞:“把这些都放回到夫人房里去。”
至于沈柒与荆红追那边,他没打算去帮腔,也相信他们自有办法能打动丈母娘……不对,是婆婆。至于公公那边就更麻烦了,苏晏叹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
苏知府难得请了几日假,去衙署交代完手头公务就回到家中,准备办个家宴给儿子接风洗尘。结果苏首辅回乡探亲的消息不翼而飞,不到一日就传遍四周,几乎轰动了整个福州城。
各级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还有那些七叔八舅的本家亲戚、沾亲带故的远房宗族、旧日同窗同年……全都闻风而动,有投名刺携重礼求见的,有搭台唱戏热烈欢迎的,有包下酒楼宴请出席的,还有披红挂彩来把苏府所在的街坊更名为“首相坊”的。更有甚者直接在城外修建起木石牌楼,请书法名家来题词写楹联,上联“丰功茂德,唯公千树”,下联“出将入相,当代一人”,横批“泽被天下”,逢迎之意简直赤裸裸到没眼看。
一连数日接待亲朋,人情寒暄把苏晏累得够呛,各种宴请更是推都推不完。最后他想了一招,命人对外宣称:凡请他赴宴的,一律视为邀请御史巡查,席面上所有人等,为官的查政绩,经商的查课税,士绅则查乡里口碑,先查清楚了再喝酒不迟。
结果这消息一放出来,宴饮邀请锐减了九成,剩下的要么自诩问心无愧经得起查,要么就是无权无势的近亲。苏晏便自己做东在酒楼摆了四五桌筵席,一次性把人情做足了,同时片礼不收,所有求托都以苏老爷子的名义挡回去。唯二要求就是把城门口新建牌楼的楹联摘了,以及坊名倘若一定要改,就改为“立命坊”,取“为生民立命”之意。
后经数百年衍变,“立命坊”谐音成了“黎明坊”,而空无一字的牌楼也被苏氏后人题上“虚怀”二字。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眼下苏晏最头疼的是怎么说服自家老爷子,接受儿媳变成儿婿的事实。他私下分别问沈柒与荆红追:“我娘问了你们什么?你们又是怎么答的?”沈柒道:“没什么,就是聊些家常。”荆红追道:“怎么答的,就……认真答。”苏晏才不信,他娘自从与这两人私聊过以后,连着几天都恹恹的不太搭理他,怎么可能只是聊家常。他一再盘问,阿追就变成一副“哦”来“哦”去的死狗样,沈柒更过分,不顾家里口多眼杂的,又当了一回半夜入室的梁上君子,不偷财物,只偷人。
苏晏没辙,只能随他们高兴,爱陪他爹练拳就练拳,爱陪他娘听戏就听戏,倒把他衬托成了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如此风平浪静地又过了一周。入夜时分,苏家大门外忽然喧哗起来,马声嘶鸣,火把昼亮,持续了一刻钟不散。苏知府与林夫人被惊醒,边穿戴衣物,边询问婢女与小厮:“外头出了什么事?”
下人说不清楚,只说管事带着家丁们去查探究竟了,尚未有回报。
苏知府担忧道:“莫非是海寇登陆,趁夜潜入城中扰民?”吩咐夫人严把门户、不要轻出,脚步匆匆地往大门外去。刚走到中庭,便见管事气喘吁吁地奔进来,如遇救星般往他面前一揖:“老爷,圣驾骤幸,就在门外!”
事发突然,苏知府一时没反应过来:“圣……什么?”
“圣驾!是皇上来了啊老爷!”管事叫道。
他急出一头汗,苏知府反倒冷静了,心道:倘若真是圣驾南巡,朝廷必有公文下达至相关州府,为何我身为一府主官,从未听说此事?如此只有两个可能,一是皇上乃私下离京,微服私访;二是有人甘担诛九族的罪行,冒充圣驾招摇撞骗。
想起今上年轻气盛,及其储君时期“好动恶静”的风评,苏知府更倾向是第一种,于是连忙整理冠帽衣襟,对管事道:“莫慌,随我出迎。”
他刚走到大门口,只见两排锦衣卫按刀肃立,煌煌火光照亮了台阶上一位头戴大帽、身着石榴红色麒麟曳撒的年轻男子。男子约莫二十岁,眉目俊朗,英姿勃发,举止间一股昂然自若的锐气,令人不敢小觑。
苏知府只在十几年前觐见过景隆帝,并未见过清和帝,但是在全国公祭时瞻仰过从京城分派至各州府的圣颜油画,那油画至今还在府衙里供着呢。如今一看,这容貌可不与油画里几无二致?连忙恭恭敬敬行了个叩拜大礼:“臣福州知府苏可仁,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贺霖上前两步,双手亲自扶他,笑道:“苏知府免礼。”
皇帝姿态如此亲切,简直到了亲密的程度,叫苏可仁十分之受宠若惊,有种事出反常必为妖的错觉,瞬间出了一背的骇汗,连连道:“臣自己起来,自己起……”
朱贺霖见他惶恐,心想这个开端不太好,该怎么拉近一下关系,于是温声问:“清河回到家已有十几日了罢?”
苏可仁暂未琢磨出这是关怀还是敲打,谨慎地答:“犬子七年未返乡,此次因侍母疾多留了些时日,不知是否耽误了朝廷之事?若有公务待办,臣命他尽快启程回京。”
朱贺霖道:“朕并非此意……夫人病情如何?此次南巡有太医随行,朕命几位院判为夫人会诊一番。”
苏可仁刚起的身,听了这句问话噗通又跪下去了-哪有皇帝一见面就亲口关心官员内眷的?这皇恩也浩荡得太不正常了!自己就算是首辅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区区四品地方官,如何担得起这般殊待!
没讨好到老丈人,倒把对方吓得不轻,看面前这张异常严肃的脸上都紧张得冒汗了,朱贺霖有点无奈,只好道:“这里人多嘴杂,进门再说。”说着带头就往大院里去了,身后跟随着二三十名带刀锦衣卫。
仓促间,苏知府本打算把衙署整理出来供圣驾驻跸的,但看眼下这情形,皇上是要在他宅子里落脚?如此恩荣,自然不是冲他,而是冲着他那担任内阁首辅的儿子来的,只是荣宠太过,从长远看恐怕不是好事啊!苏知府暗中感慨着,连忙起身将皇帝迎入了正屋厅堂,又吩咐管事通知所有家人出来叩见圣驾,同时立刻安排茶水与饮食。
朱贺霖见状阻止道:“不必大张旗鼓。朕这趟是微服私访,不希望被太多人知晓。这样吧,请夫人出来一见即可。对了,清河怎么还不出现,没听见动静?”
锦衣卫们守立在庭中,厅堂里只有朱贺霖、御前护卫的魏良子、苏知府与端茶倒水的婢女。此刻苏知府已经是第三次听皇帝提到“夫人”二字了,起先的一股子惶恐渐渐化为了惊疑:为什么圣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我夫人,如此不避讳男女之别?前几年圣上还是储君时,从京城传来的一些闲话我也有所耳闻,说太子常与宫女、太监拉拉扯扯,又深夜冶游市井寻花问柳,难道是真的?可我夫人……诚然二十年前是闽中第一美人,但如今也一把年纪了,哪里值得圣上如此惦念!莫非圣上刚到本地不明情况,误听了哪个好事者进的谗言?
苏知府越深思,越感觉手足冰冷,满心担忧万一圣上也有着与曹孟德共同的爱好,冒出一句:汝妻子我养之,汝勿虑也。那我该如何回答?是尽忠君主,还是死全道义?
此刻正好林夫人闻讯来叩拜,头戴金丝狄髻并插荷花簪子,身着冰水浅蓝的通袖衫、青黛深蓝的马面裙,一身装扮素雅又高洁,衬得一张雪白的脸儿宛如明月出深山,被婢女扶着手,弱柳扶风地走进厅堂。
朱贺霖眼前一亮,脱口道:“这么年轻?长得真像……”又见林夫人要向他下跪,忙不迭离开椅面,十分唐突地俯身去扶,“夫人不必多礼,一旁就坐。”
苏知府脚下一个趔趄,幸亏及时扶住了旁边的桌案,才没有瘫软。
朱贺霖转头看他:“苏知府也坐。其他繁文缛节就不必了。”
苏知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哭也不是、骂也不是,简直五内俱焚。他咬紧牙根,绷着一**寒涧肃似的老脸,挨着椅面坐下,等待皇帝的图穷匕见。
朱贺霖其实心里也有点小紧张,但皇帝的威仪还是要的,他清咳一声,说道:“朕此番南巡,于公是为海运贸易与市舶司,于私……也是为了朕自己的终身大事。”
苏知府汗出沾背,勉强稳住声调问:“圣上这是要在福州府开始选秀,以充宫掖?”
朱贺霖一怔,连忙否认:“不是,朕没打算选秀。朕心中已有心仪之人,此番是上门来提亲的――”
苏知府突然转头喝道:“――你们都出去!”
服侍的婢女们吓一大跳,连林夫人也惊了惊,听得丈夫又厉喝一声:“叫你们全都退下去,没听见?”
婢女们这才慌慌张张退下,连林夫人的贴身侍女也告退了。厅堂中只剩四人,魏良子眯起了眼,把手悄悄按在了腰间刀柄上。朱贺霖有点疑惑地望着苏知府,却见对方起身走到他面前,端正跪下,把冠帽一摘,厉声道:“君命难违,但若君命不容于天理,恕臣不得不违!”
苏知府脸涨得通红,连长须都因激烈的情绪而抖动起来,双眼直视着皇帝,俨然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朱贺霖无声地抽口气,心道莫非清河已先我一步向他父母摊牌了?否则我话还没说完,老爷子何以反应如此强烈?
他试图努力斡旋:“朕也知道这个要求让老大人很为难,毕竟不合世俗伦理,若宣扬出去必遭天下人议论。但情之所至,纵千百条锁链也难以束缚……朕,不,我的的确确是出于真心,还望老大人成全。”
苏知府见皇帝明知是错仍执意为之,更口吐厚颜无耻之词,简直要气得昏过去。他霍然起身,指着朱贺霖的鼻子破口大骂:“陛下坐拥四海,却对臣下强取豪夺事小,无视天理道德,临谏仍误终不复事大!陛下如此心性举动,恐日后加倍倒行逆施,以致人神共愤,大难将作!”
魏良子横眉怒视,拔刀半出鞘时被朱贺霖按住手腕,仍峻声喝道:“苏可仁,你敢詈君!这是大不敬的死罪,你好大的胆子!”
朱贺霖一边按着魏良子的手,一边皱眉道:“就事论事,何以开口就扣这么大顶帽子。再说,两情相悦之事,怎能说是强取豪夺呢?”
两情相悦?苏知府瞠目结舌,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夫人。
林夫人脸色比月色还白,起身向丈夫福了一福,又对朱贺霖福身,轻声道:“臣妾有话要说。”
朱贺霖见丈母娘态度还算冷静,于是忍着一股憋屈之气,道:“夫人请说。”
林夫人道:“臣妾之前听得一头雾水,这下隐约有些猜想-敢问陛下,一女可嫁几男?”
“一男。怎么了?”
“犬子已有婚配。虽感激陛下有意指婚之恩德,但毕竟我们夫妻只有一子,还请陛下收回圣意。”
这番话听着有些古怪,明明世道是女子不能两嫁,男子可以多娶,她却又以“只有一子”为由谢绝。朱贺霖知道林夫人的意思,明面上是用婉拒“指婚”来递台阶,实际上是在求皇帝放过她的儿子。
而苏知府更是满心混乱,怀疑与惭愧自己会错意的同时,又很想问皇帝究竟会不会表达,指婚就指婚吧,为何要用“不合世俗伦理”之类的说辞来误导他?
朱贺霖脸色微沉:“已有婚配是何意?他在京城还是单身,回乡不到半个月就娶亲了?他自己愿意?还是被胁迫的?”
林夫人有些不敢直面天子的怒意,但仍鼓起勇气答:“我儿亲口所言,已"与真心相爱之人终成眷属"。臣妾斗胆恳求,求陛下成全他。陛下坐拥四海,要什么没有,我儿命浅福薄,确实受不住隆恩。”
朱贺霖被这句“亲口所言”炸得四分五裂,拍案而起:“苏清河!你怎么跟你爹娘坦白的?哪个是"真心所爱",跟谁"终成眷属"?这是挑挑拣拣留一个,把其他的都摘了,有你这么偏心眼的!人躲哪儿去了?给朕滚出来!这么大的动静没听见?”
这么大的动静苏晏当然听见了,但沈柒压着不让他出屋子,就连荆红追都不帮他,还坐在门槛上擦剑。
苏晏急道:“你们没听管事在外头招呼仆役准备饮食,说皇上突然驾临?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得出去看看。该不会我前脚刚走,贺霖就追在后面跟过来了吧!这不胡闹吗,他是一国之君,哪能轻离皇城?”
沈柒扣着他的腰身不放:“就算真是御驾,也有苏知府接待,你着什么急?看你衣衫不整,发髻都散了,不先打理打理?”
这他妈是谁干的!苏晏气呼呼地道:“放手,我自己打理。”他一边系衣带、套鞋子,一边唤道,“阿追,阿追来帮我梳个头,我发髻扎不清楚。”
这纯粹是在硌硬沈柒了,以报复他-他与荆红追两人擅自(在旅途中经过多次暴力)协商后的结果:一人一天轮值制度。
荆红追很听话地进入内室帮苏晏扎发髻。苏晏问:“你耳朵尖,听见贺霖与我父母说什么了么?”
“听见了一些。”
“说什么?”
“老大人骂小皇帝倒行逆施。小皇帝拍桌子骂大人你偏心眼。大人,你确定要出去趟这趟浑水?”
“……我不出去,难道叫我爹娘去顶天子之怒?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贺霖什么脾气。”
沈柒哂道:“我看老泰山一身凛然正气,泰水亦是以柔克刚的高手,指不定皇上碰一鼻子灰,明日就灰溜溜地起驾回京了,也省得群臣又要跪谏,求他不要东游西荡。”
苏晏用软布腰带抽了一下沈柒:“你借刀杀人惯了,可别拿我爹娘当刀使!我再不出面,朱贺霖能把我家屋顶掀了。”
发髻梳整齐了,用束发冠固定,苏晏把腰带系好,起身就往屋外快步行去。
沈柒朝荆红追抬了抬下巴,示意一起尾随。
荆红追边走边说:“夫人能容忍我们,愿意相信我们对清河的真心,却未必能接受小皇帝。”
沈柒:“是肯定不能。地位悬殊,性质就不同了。”
荆红追:“可你我去说,老大人估计死也不会同意。我们不掀盖子,让小皇帝去掀,老大人骨子里是个儒家,恪守君臣之礼,冲击虽大,却反而好接受一些。说真的,这是我第一次羡慕小皇帝。”
沈柒:“他若是能把泰山拿下,之前关我诏狱的旧账就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