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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南墙有个豁口

是夜,景隆帝为了迁就不宜移动的卫贵妃,驻跸东苑最西的龙德殿,太子居于西路宁福宫御林军与锦衣卫将这半个园林围成了个严严实实的铁桶。

中路重华殿作为亲王暂住之处,守卫也极森严。

东路的洪庆殿和南路的崇质殿就调不出那么多人手宿卫了,也只和寻常官邸差不多。

崇质殿又叫小南院,曾经软禁过前代一个倒霉催的皇帝。这皇帝倒霉到什么地步呢,北狩时被鞑靼抓去,狠狠糟践了一年,想要用他换重金与疆土。结果朝臣们一合计,不划算,还不如另立新君,便把他弟弟推上了皇位。鞑靼一看,人质没用了,又想一招,放他回来当搅屎棍。新君骑虎难下,只好将哥哥尊为太上皇,软禁在这冷宫似的小南院。

院深墙高,寒锁重重。本来过气皇帝打算在凄风苦雨中了此残生,结果峰回路转,八年后新君病重,拥护他的老臣们翻墙而入,又命士兵扛着巨木撞门,将他从小南院里劫出来,复辟登基。

枯木逢春的皇帝叹道能出来真是天意啊,把小南院围墙拆去一段,还下令从此不得修复。于是这个与皇城南墙相连的豁口就一直留到了今日。

奉安侯嘴上推说不敢住帝王故居,其实心里嫌晦气,便独自霸占了洪庆殿,将其余人等都赶去小南院。

如此一来,六位有头有脸的官员,加上侍从小厮,还要再加个奉命来凑热闹的苏晏,在崇质殿里难免住得局促。

莫说保证不了独灶,晚膳得一起吃食堂大锅饭,连沐浴用的热水都得排队烧,一个个轮流洗。

用晚膳时,今科状元崔锦屏端着饭碗,往苏晏身边一坐,感慨:“我原以为,金榜题名就能青云直上,没料整日埋首笔墨不说,如今还要遭这等无妄之灾。”

苏晏咽下嘴里的溜肉段,不以为然:“这叫什么灾。你看这有荤有素有汤,还有热水大床房,就差手机和wifi了,小弟已经很知足。”

崔锦屏没听懂手鸡是什么鸡,歪法又是何种法,猜测是闽中土话,就跟满口“饿饿”的莲洲先生差不多,便不纠结这个,接着道:“清河兄日里受了大冤屈,眼下还能这般淡定自若,宠辱不惊,实教愚兄佩服。只是不知,陛下为何要命你也留下来?莫非对你的清白还有所怀疑?”

苏晏瞟了他一眼,又飞快扫视大堂,看清有两个熟面孔――同科探花云洗、詹事府少詹事刘伟仪。

还有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苏晏在御书房侍驾时,见识过这位贾御史骂人的功力,那叫一个唇刀舌剑也杀人,弹劾东宫藏秽有失国体的奏折便是他带头上的。

另外两个面生的,没穿官服,苏晏叫不出名字,但看出他们彼此相熟,凑做一处说话,叽叽咕咕发牢骚。

刘伟仪与贾公济应是有旧隙,品秩又相当,是势均力敌的正四品,便互相不给台面下,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嘴仗。

只云洗一人,独自坐在角落,身姿峭拔,像株凌寒独自开的白梅。苏晏朝他笑,他也只是微微点了下头,面色清冷,如覆雪之湖。

崔锦屏见状,对苏晏低声道:“探花郎清高得很,谁也看不上,这下肯点一点头,还算是给你面子了。我碰过一鼻子灰,不想再去搭理他。”

苏晏道:“天性各异,冷面人未必不善心,屏山兄就担待点吧。”

崔锦屏有点不高兴:“咱俩什么交情,你与他一句话没说过,竟然偏袒着他。”

苏晏笑着安抚他:“是我错了,我该偏袒着你,说他是个没人情味儿的大冰块。”

崔锦屏这才转怒为喜。

那壁厢,贾御史骂着骂着,矛头逐渐转到太子身上,说詹事府专司训导太子,却形同虚设,而你刘伟仪身为侍讲学士,平日里辅助太子学业,不尽其职,将太子教成了个厌学顽童,缺乏储君该有的德行。

苏晏搁下碗筷,走到与贾公济面前,笑吟吟道:“两位大人消消火。外面可都是锦衣卫,被人听见你们妄议储君,密报往陛下案头一递,谁也讨不了好。”

刘伟仪如今看苏晏有点发憷。

全因贡试那日,他听从成胜公公的暗示,以为太子恶了苏晏,便徇私枉法,想将苏晏的名字直接从录取名册中划掉,若不是圣上忽然驾临,这事儿就成了。

谁料太子的心思是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如今把个苏晏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刘伟仪无所适从,只能感叹天威难测,巴望着这事别给抖落出去,否则苏晏要借太子的手治他,只怕到时候成胜还要反咬一口。

他心虚且忐忑,被苏晏这么一说,当即拍马屁道:“还是苏侍读深谋远虑,多谢提点。”

贾御史身为言官,是嘴炮中的战斗机,对他这怂样十分看不起,嘲讽道:“一个狐假虎威,一个色厉内荏,倒是登对得很,可以搭台唱一出新《杀狗记》了。”

刘伟仪自知骂他不过,灵光一闪,另辟蹊径:“少耍嘴皮子!我看你这是对苏侍读心怀怨恨啊。当初他挨的五十廷杖全是拜你所赐,莫非辅楼上那案子也是你做的,好拿来嫁祸他?”

贾公济怒道:“你竟拿人命案子诬陷我?我还道是你做的呢!叶东楼话!清河兄,你可真是八面见光啊。”

苏晏失笑:“哪里的话,我也意想不到。酒改日再喝,先回房沐浴,今日过得可真是跌宕起伏,累出我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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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名在奉安侯卫浚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了整整一天。

期间无论烈日暴晒,还是蚊虫叮咬,都未挪动过分毫,哪怕侯府家丁从路上来回走过好几趟,也不曾发现,咫尺之外竟藏着个蓄势待发的刺客。

准备杀人的时候,他比沙漠上的骆驼更坚韧忍耐,比捕猎中的胡狼更狡猾谨慎,如蝎钩蛇牙,蕴着仇恨的剧毒,只待致命一击。

然而目标迟迟未出现。

卫浚被禁足两个月,唯恐又遭遇刺杀,只差没把自家府邸修成个兵营,轻易接近不得。吴名自从离开苏晏家,就开始寻找下手的机会,直至今日端午,方才等到他离府前往东苑。

吴名打听过了,东苑射柳是年年的惯例,侍驾官员们卯时出发,大约申时回来,可眼下已至戌时,却仍不见官轿和仪仗。

他潜入卫府,听见随从向管事禀道:“侯爷被圣上留宿东苑了,差小的回来报个平安。”

跟到一处偏僻角落,吴名拿捏住那个随从,逼问出卫浚住在洪庆殿,便打算趁夜潜入东苑,血刃仇雠。

皇城高墙挡不住他的飞爪百练索,更何况东苑南墙还豁了个口子。

亥时,吴名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悄然潜入东苑,没有惊动一个侍卫。

他搜遍洪庆殿,寻找卫浚的寝室,在一扇亮着烛火的扇窗外,听见屋内熟悉的声音。

是卫浚老贼!吴名小心地戳破窗纸,向内窥探。

只见卫浚正与一名肤色微黧、面目阴沉的中年男子据桌密谈。

那名男子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应是锦衣卫首领。

不知狗贼又与朝廷鹰爪策划什么阴谋诡计,吴名凝神细听。

卫浚皱眉责道:“冯大人行事也未免太过轻率。杀人嫁祸本是一招妙棋,却为何连累到娘娘,险些害了龙胎!还好卫家列祖列宗保佑,才顺利产下皇子,否则冯大人你百死难赎!”

冯去恶冷笑:“这可真是巧了。下官正想对侯爷说一声‘佩服’,所谓非常人行非常事,为了杀一个区区太子侍读,连卫贵妃和龙嗣的安危都能置之度外。”

“你说什么?!这事不是你做的?”

“如此看来,也不是侯爷所为。那真是奇了怪了。”

卫浚急道:“当然不是本侯!妇人生子,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若是早产难产,危险更大。府中家眷整日烧香拜佛,只求我侄女能顺利生产,怎么可能弄具尸体去惊吓她!”

冯去恶不紧不慢道:“贵妃娘娘与我有恩,下官自然也不会做这种事。”

“那又会是谁?目的何在?”

“既然贵妃已平安产子,无论这个案子背后的凶手是谁,出于何种目的,于我们都有益无害。甚至,我们还可以借一借他的东风。”

“你是说……”

冯去恶笑容阴冷,“下官以为,凶手夜里还会再次出手,将太子侍读苏晏苏清河刺杀于寝室之中,侯爷觉得呢?”

卫浚大喜:“对!对!看今后谁还敢羞辱本侯!听说东宫偏爱他,我原本还不信,今日看太子那副恨不得以身相替的模样,啧啧,若他死于非命,还不知太子会如何痛彻心扉!哈哈哈哈……”

冯去恶道:“小南院那边,下官早已安排妥当。”

吴名听得心底一惊。

这两人要杀苏晏,恐怕那位少年官员正危在旦夕!

他本想等到锦衣卫首领离去,再突入行刺卫浚,十拿九稳。

可如此一来,便赶不及去救苏大人。

一面是成功在望的复仇,一面是刻不容缓的报恩,选择哪个?

吴名犹豫了短短一息,便下决断,先救苏晏。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而报仇雪恨的机会还有,左不过再多等些时日,再多费些功夫。

他当即起身而退,借着黑夜的掩护,疾掠过层层屋脊,像一只灵巧的蝙蝠,飞进小南院高耸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