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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8章 番外之回乡记(下)

苏晏脚步匆匆地进入厅堂时,场面正陷入僵持-林夫人因为龙颜震怒而跪求息怒,皇帝不得已又得去安抚她。苏知府因为自己之前会错意而尴尬不已,同时还没完全明白妻子与圣上对话的玄机。险些拔刀的魏良子被皇帝瞪了一眼,心想:莫管家务事果然是至理。

于是他像个护亲心切的孝子与自投罗网的逃妻一样,一头扎进这个场面里去。

朱贺霖方才拍着桌子骂得底气十足,这会儿见了苏晏又有点心虚,尤其是丈母娘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他强作气势道:“都给朕坐下说话!再跪着就当抗旨了。”

苏晏忙扶起娘入座,同时对魏良子说道:“劳烦魏统领先退下,顺道帮我把厅门关上。”

“-糊涂啊清河!御前侍卫统领唯奉皇命,岂是你能随意指使的?还不快向圣上谢罪?”苏知府惊觉不对,正训诫儿子不要跋扈-君王有失,臣子可以直谏以匡,这是忠;却不能欺君罔上,这是不忠。首辅又如何,哪个帝王能容忍臣子擅权专断?

结果魏良子看了皇帝一眼,竟然就这么乖乖退下去了,连带关紧了厅门,苏知府顿时傻了眼。

“来得好。关上门就是一家人了,当着令尊令堂的面,清河,你把话说清楚。”朱贺霖缓和了语气,“你是怎么向他们介绍沈柒与荆红追的?又打算如何安排我?”

苏知府惊疑交加地望向儿子。苏晏无奈与求助地望向母亲。林夫人冰雪聪明地猜出了儿子与皇帝的真实关系,此刻这盆冰雪正从她天灵盖上直接泼下来。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捂着心口直吸气。

林夫人觉得自己按理是该晕过去的,可此时仍稳稳地坐着,大概是因为之前有了那两个契兄弟做铺垫……儿子这是不敢对他爹坦白,所以才在为娘的这里循序渐进啊!

苏晏心里也矛盾,一方面感慨在阴差阳错之下,朱贺霖选了个最激烈、最具破坏力的方式,去揭开这口沸腾的锅;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因为畏难情绪作崇,只让父母接受七郎与阿追,的确对贺霖不公平,有点欺负他困于君王身份与责任的意思。

事已至此,遗憾无益,只能咬着牙迎难而上了。

他走到年轻的天子面前,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是邀请的姿势。

朱贺霖一怔,神情中残余的委屈与烦躁尽数化去,眼底闪出了欣喜的亮光。他紧紧握住苏晏的手,起身与之相视而笑。

苏晏转头望向父母,正色道:“孩儿未满十七金榜题名,至如今二十四岁成为内阁首辅,一直都与他同舟共济,不知闯过了多少风雨。彼时他是小爷,我是太子侍读,卫氏图谋东宫之位,想要我们的命。我与小爷绑在一条船上,我为他劈波斩浪,他发誓护我一生。那年小爷十四岁,我不仅当他是储君,也当他是好友,是弟弟。他拉着我在太庙的先帝、先皇后神牌前下跪,许诺"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一生一世白首不离",我很感动,但也只当是少年意气热烈纯粹,毕竟将来的变数尤未可知。那时我就已下定决心,豁出命去帮他,排除万难也要把他送上他该去的位置。”

林夫人眼眶泛起泪花,轻轻地哽咽了一声。

“小爷被流放到南京,我也去了,陪了他整整一年。那一年我们是相依为命渡过来的。钟山的雪下得好大啊,我在家乡从未见识过那么冷的冬天,我们两人抱着收养的猫,一起窝在陵庐的土炕上取暖。小爷有时振奋,有时沮丧,有时劝我回京城去不用再管他。但我放不下,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他必将是大铭下一任的明君。那年我十八岁,小爷十五岁。

“卫氏派人假冒传旨的锦衣卫,逼小爷喝毒酒,我拦着不让他喝。我知道京城生变,皇爷恐已失去对前朝后宫的掌控权。沈柒冒死送来消息,说皇爷病危,太后摄政。我与小爷唯一的生路,就是尽快返回京城。一路上卫氏私军追杀我们,王氏乱军追杀我们,真空教与七杀营的血瞳刺客追杀我们……我们率领三千孝陵卫与三百锦衣卫,一路赶,一路杀,地上铺满了敌我两方的尸体,每一步都踩着血水前行。幸亏阿追及时赶来襄助,我们才死里逃生回到京城,在豫王和杨亭、严兴等人的帮助下,揭露太后矫诏阴谋,终于让小爷继位登基。那时小爷对我说,希望我永远站在他身旁,并肩看这锦绣河山。”

林夫人忍不住哭出声,心疼道:“我的晏囝……小小年纪吃了那么多苦,才有今日……”

苏知府也慨然动容,摇头嗟嘘不已。

“小爷登基时年方十七,缺乏皇爷那样的治国经验与老辣手段,却面临着比皇爷在位时更大的内忧外患。以"弈者"之名暗中设局的宁王、起兵作乱的王氏兄弟,助纣为虐的真空教、战火重燃的北漠边境、怀着不臣之心企图逼宫的藩王……当时我就在想,仅凭我一己之力无法镇山河、定江山,需要许多志同道合之人一同筹谋努力。爹,娘,我真的很幸运,能遇到皇爷、小爷、豫王、沈柒、阿追……还有孝陵卫的梅仔、腾骧卫的龙泉、悬崖勒马的崔状元、孤军深入的戚敬塘……甚至是一心自保最后却配合着把宁王世子骗入京城的老太监蓝喜……那么多人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才得以使大铭转危为安。”

苏知府长叹道:“壮哉!听来已觉震撼,身临其间更不知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吾儿胸怀奇志、肩挑山河,辅佐圣明君主治国安邦,必将青史留名。正因如此,你当更加策勉自身,不可行差踏错,以免自污了清誉,将来被后人议论时毁誉参半,岂不可惜?”

苏晏笑了笑:“爹,原本我也看重这个,青史留名,多壮观的字眼!直到前年中了奇毒,几近死亡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这世间不能只看见宏大的叙事,更要关注每一个人的悲欢。我不愿只活成世人眼中的宰相首辅,也不愿只是后人口中的一代权臣。我,苏晏,苏清河,首先是我自己,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我与曾经的小爷、如今的天子,你们尊称"陛下",而我唤作"贺霖"的这个人-你们面前的这个人,这一生都要绑在一起了。他想用一生来兑现"永不相负",而我想用一生来相信这句"永不相负",至于能不能践行至终,且行且看,纵死无悔。”

朱贺霖的眼中蒙着水雾,随着苏晏的讲述,雾气凝结成水光,终于在这一刻落下泪来。他紧握苏晏的手,毅然而平静地说道:“朕是天子,可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在天下臣工百姓面前,朕只能是清和帝,而唯独在他面前,我是朱贺霖。”

林夫人哭得快要晕过去,嘴里喃喃念着:“我儿中毒险死,险死还生啊……”

苏知府起身去扶妻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文儒之心想骂臣子与君王有私是奸佞媚上;父母之心又怜爱儿子为国为君倾其所有,终于苦尽甘来;理智上希望两人挥剑斩情,总好过日后反目成仇;情感上又希望两人始终保持这般赤子心怀,不被权势与风霜所侵蚀。

说来说去,他自己年近古稀尚且左右为难,又叫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如何勘破迷障呢?只能听天命了!

苏知府扶着恸哭的夫人一并跪在君前,老泪纵横:“臣教子无方,才使得犬子仗寸功而犯君上,其情真切却不容于世俗伦理,将来或有损圣主名声,臣替犬子先行向陛下谢罪了!”

朱贺霖扶之不起,只得半蹲下来说道:“朕明白老大人的意思。其一,君臣之间的私情不可公之于众,以免损害双方名声。其二,朕会赐苏家丹书铁券,保你满门三代平安。虽说朕觉得二老根本不必忧虑将来之事,但也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的道理,你们总得为他、为苏家求个护身符。”

苏氏夫妇连连叩首谢恩,苏晏只得跟着一起跪。朱贺霖无奈道:“好了好了,再不起身,是想要朕与清河在这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他忽然一拍大腿:“哎呀,真可以拜!我都拉着清河拜过太庙神牌了,不就还欠缺一对高堂?”

这可太吓人了!苏氏夫妇忙不迭地互相拉拔着起身,连声道:“君尊臣卑,万万不可!”

看起来基本算是搞定了,朱贺霖长吁了口气,从桌面端起一杯热茶,塞进苏晏手里:“嘴都说干了吧,喝茶。”

林夫人见朱贺霖借着递茶握住苏晏的手不放,活脱脱小情侣恋缠情热的模样,又想起儿子的另外两个契兄弟,忍不住发愁:就算皇上看在我儿的面子,以及七囝和阿追救驾护国的功劳上,对他们的存在睁只眼闭只眼,可难保有一日不翻脸算总账。我儿这是按下葫芦浮起瓢,难怪说“情”字太满了……这得多劳身又劳心呀!

厅堂外,沈柒与荆红追靠窗而立,听完了全程。沈柒冷笑一声:“前言我收回。拿下老泰山的不是他,是清河自己。”

荆红追道:“我说句公道话,小皇帝还是起了些作用的――最多占三成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扯了扯嘴角,以示心中不(嫉)满(妒)――清河在父母面前可没替他们说过这么多话。所以还是会闹的娃娃有奶吃呗!

厅堂内,林夫人委婉地问:“老爷,厨房想是已备好酒菜。另外,圣驾驻跸之处可安排好了?”

苏知府和夫人一个想法,希望把这个临时行宫安排在衙署。但朱贺霖一门心思想住苏家,最好今夜就睡在苏晏房里,只碍着脸皮不好说出口。苏晏提议道:“皇上既是微服出行,安排去衙署恐会劳师动众,引人议论。这样吧,把咱家的东园子腾出来,一堂两花厅十间厢房,勉强够皇上与锦衣卫们临时落脚,且园子幽静,鱼池亭台也好看。”

朱贺霖还有些不甘心,压低声音问:“东园子离你住处近不近?迟一些我过去找你说话?”

苏氏夫妇一个皱眉直捻须,一个拿袖子掩住了臊红的脸,但也只能装作没听见。

苏晏警告似的瞪了朱贺霖一眼:“长途奔波皇上不累么?累了就早些休息。”

“坐船是挺累,可一见到你就不累了。”朱贺霖拉着他往花厅去用膳,一路絮语隐约飘到苏家二老耳边,“那就明日吧,你陪我到处逛逛?一千七百年古城,想必到处是名胜古迹。还有,我看福州港码头挺热闹……”

林夫人停下脚步,握了握丈夫的手,笑意微微:“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妾身还是个二八少女,老爷也才三旬有余,那年进京赴考回来也是这样不停地说呀说呀,像是要把分别一年攒下的话语,在几个时辰内都倒光似的。”

苏知府绷着脸道:“多大岁数的人了,说这些!”但到底还是跟着一起笑了。

*

两个时辰后,苏晏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又泡了一回澡。

躺在床上他琢磨来琢磨去,忍不住嘀咕:“我爹从头到尾竟没提"后继无人"四个字,这不正常……他该不会以为谈情归谈情,子嗣归子嗣吧?不行,我得彻底断了他这个念想……回头搞个太医会诊,就说我不孕不育,那啥,死精症。”

“真的?”梁上人问,“万一老泰山不相信,找几个婢女来给你试一试呢?”

苏晏仰头从床沿探出去,正对上沈柒俯瞰的脸,咬牙道:“你又趴我房梁!番子的老毛病改不了是吧?”

沈柒一跃而下,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坐在他床沿:“看你在愁苏家子嗣的事呢,忍不住来为你排忧解难。”

“怎么排忧解难?七郎你给我生个?”苏晏翻起了白眼。

沈柒大笑:“指望我,还不如指望岳母大人梅开二度。”

苏晏自己这么劝过娘亲,却不许别人调侃,拿枕头砸他。

沈柒轻松接住,一本正经道:“我说真的。灵光寺记得罢?秃驴们不是好人,药却是好药。那些抄没来的"调经种子丸"经过医家研判,确实有温宫助孕的功效。不如拿来给咱娘试试?”

苏晏一怔:这也行?不过爹娘(尤其是娘)多年来的确想要再生个子女,或许真可以试试。

“另外好心提醒一句,以我多年锦衣卫练就的洞察力来看,咱们爹娘的接受程度已经是极限了,倘若再来个四五六,他们怕不是要疯。”

苏晏重重地叹口气:“别说你,我也看出来了。我爹无奈接受了"皇恩浩荡",但还不知道你俩的事。我娘知道了三个,却不敢轻易告诉我爹,心理压力也是挺大的。这要是再牵扯上豫王、皇爷,甚至北漠圣汗……我简直不敢想象后果!罢了罢了,先这样吧,何必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所以对那些人,我们还是缄口不言为好。”

“不是缄口不言,是循序渐进,只是这个渐进……可能需要好几年时间。”苏晏摇头无奈地笑了笑,“等我爹年迈卸任了,我接他和娘去京城住,到时就算想瞒着也瞒不住,就让他们用自己的眼睛与耳朵慢慢发现吧。”

*

京郊山麓,雨后风荷居。

褚渊敲了两下房门,禀道:“皇爷,都准备妥当了。”

“"天下名山,可游非一,一生几两屐,其能尽乎?"何必求尽,自然是能看一座是一座。”景隆帝低吟批注,放下了手中的《天下名山游记》,“与其说什么"神为轮舆,气为舟楫,意南而南,意北而北",还不如亲自登临。”

他站起身来,抻了抻略有些僵硬的双臂,走过去打开房门,吩咐道:“可以启程了。”

褚渊劝道:“皇爷游历天下名山胜川,何不从就近的开始?这武夷山位于江西与福建交界,好是好,可就是太远了些。”

景隆帝微微一笑:“远么?你可知福建士子入京赶考,前半程走陆路的话必要经过武夷山?朕打算缘驿道而行,也走一走这条龙门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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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大同,怀仁县,将军府。

豫王抖了抖信纸,笑道:“好哇,带着外房与小妾回娘家去了。休假半年……唔,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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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北漠的阿勒坦在一个月后收到了这封信,琢磨着眼下已是七月初,再过两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启程了。这样十月底到达铭国京城避寒时,正好能碰上休完探亲假回京的乌尼格。

到时部下们可以带着交易来的过冬物资先回北漠,他在乌尼格家里过个中原的春节,应该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