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第32章 困星星的夜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do mire do_re…对,就是这样,宝贝的左手伴奏好很多喽”

一架铺着白色蕾丝花布的立式钢琴旁弯身站着一个男人,手把手扶着钢琴椅上的小小孩童,指节弹起再按下,跟着他口中的音节,一节一节的蹦出音声来。

“先弹一遍左手”男人的话始终温温和和,窗口越进来的煦光照着他的眼镜,眼镜折射了光,光阴下他的一双眼被低垂的纤长眼睫盖住,难挡清秀。

许之卿可以称得上漂亮的面容随了沈一清,独一双温润的眼睛和他的父亲许文薝想像。

“再一块合一遍。嗯?”许文薝瞧了眼整张脸都皱起的许之卿,不由得轻笑,“累了?”

许之卿被阳光浸泡的脸红红润润,委屈似的撅起嘴。

“好,咱们不练了”许文薝牵住许之卿还圆圆小小的手,合盖上钢琴盖,“宝贝晚上想吃点什么呢?”,一大一小在客厅里转了一圈,许文薝才一拍脑袋,“吃什么家里也没菜了”,蹲下身晃了晃许之卿的手,“咱去买菜,想不想吃爸爸做得西红柿炒鸡蛋?”

“想!”

正是秋天,许文薝不敢含糊,给许之卿套了层厚衣服才领出门。一路上踩着嘎吱嘎吱的落叶,又将许之卿举起来去够半空中飘荡的金黄梧桐叶。

接下一片抱进怀里,紧着又去接下一片,怀里刚塞进来的叶子又在追赶间落到许文薝的脸上,有一片甚至卡进他的眼镜里,“栽上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我家宝贝是金凤凰——”

小小的许之卿控制不好力道,手里金叶子全被抓得碎裂,他还不曾察觉,只是跟着爸爸念叨,“金黄黄…金黄黄…”

“金凤凰”许文薝字正腔圆的教。

“金黄黄…”

“金凤凰”

“金…风风…”

许文薝依旧笑着,“还是金黄黄好了”

菜市场人不多,大都因着秋风瑟缩,空气都是湿得凉,天空也阴着像要下雨。

“哟,许老师!”

“唉”许文薝应着,将小孩放下来,“宝贝,是胡叔叔,叫人”

“胡猪猪”

“唉!”被叫胡猪猪的人也不恼,乐呵着瞧着他,“咱们以后的小许老师”

幼时眼里的东西总又大得离谱,似乎一颗西红柿也要比他脑袋大了,许之卿双手抱着举起一个给爸爸看,“西…”

许文薝看着他手里那个硬邦邦一看就没长好的柿子,小心地接过,放进了塑料袋里,“宝贝真厉害!”

许之卿顶着被风吹红的脸,笑得可爱,又去挑他以为的最好的西红柿。对于胡叔叔和爸爸的谈话,字句不懂。

“你家沈一清,”胡叔叔朝外挤了挤眉毛,“还没回来?”

许文薝挑菜的手只停顿了一下,似乎对这些话习以为常,“去考试了,怎么可能这么快回来”

“娶个年轻老婆就是麻烦,要我说管她考不考试,就应该关家里边相夫教子,你看看咱们小许老师,都快认不得妈长啥样了…”

许文薝打断他,“称一下这个”

“我说真的,你一边学校的课还得上,一边还得家里照顾孩子,上个月请你上城里大学教课的,还被刘家那小子占了名额,有钱人了不起啊,唉…我都替你愁…”

“给胡叔叔再见”许文薝不对他的言论发表态度,只是晃着许之卿的手让他又叫了一遍胡猪猪。

胡叔叔望着萧条街景里一长一短的背影,深叹了口气,再没别的了。

那是许之卿对于他的父亲许文薝最完整的记忆,也是最后的。再之后,他不愿意承认,那个酗酒赌博,脏话连篇还殴打女人的疯男人是他的父亲,许文薝。

那是一个新浪潮不断迭起,旧事物翻滚着不愿离去的昏黄时代。沈一清是个有着思想和抱负的女子,梦想着考上医科大学,成为一名救人性命的医生。没想会毁在一桩被包办的婚姻。

沈一清不爱那个比他大十岁的丈夫,不爱这段荒唐的婚姻,更不爱那个和她长得那么像的儿子。

她给许文薝生了儿子,仅作为交代,亦或是她懒得打胎。许文薝许她重回校园,去考试。她踌躇满志,志在必得,又再和医科大学临门一脚被变动拍死回去。

沈一清已婚有子的事被学校知道,拒绝了她的入学申请,尽管她的成绩优异。沈一清结婚时甚至尚未成年,在那个时代,原本是一件大家都习以为常的事了。只是新世界来得突然,茫茫然成了不检点的脏记。许文薝被学校辞退,自此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教书育人的行业。

至于其后又如何传得许之卿不是许文薝的亲生儿子,传得沈一清在外作妓,以及许文薝又是如何染了恶习,完全变了副摸样,许之卿就追不得根源了。

到他开始能口齿清晰的说出‘金凤凰’‘胡叔叔’,已经没有那样的爸爸来听了。咒骂和摔东西的声音照常在门外上演,许之卿蜷缩着自己藏进衣柜里,又黑又闷。

改变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夜里,许之卿跪在地上收拾碎玻璃渣子,又将买好的酒一瓶一瓶规矩的摆上茶几。余光里,沈一清就瘫坐在门口,夜里清弯的月亮照进来,没有星星。

头发披散着,脸部身上全都青紫蜿蜒,眼睛看着正小心翼翼动作的许之卿,许之卿忙活了多久,她就盯着看了多久。许之卿收拾完残骸,抱着书包静悄悄地挪到沈一清旁边,挨着坐下,掏出作业本,填写起来。整个人缩得再小不能。

沈一清突然站起来,身上那条裙子被撕得破烂,光着脚跑进厨房,出来时手里攥着一把窄刀,许之卿遥远的记忆里,许文薝曾用那刀切开红红的西红柿,要先喂他一小块生的,问他甜不甜,再要下了锅去炒。

那把刀现在对着他,沈一清满眼癫狂,刀背被月光挥得比冰还要寒。许之卿张着嘴,手里那根铅笔也掉了地上,咕噜咕噜的滚到沈一清脚边。

忽然清醒似的,沈一清将刀狠狠扔到角落。快速跑进屋子里,翻箱倒柜的声音就跟着传出来。许之卿似乎明白她在做什么,只是一动不敢动,他不知道要做什么,阻止吗?他不该阻止。支持吗?他害怕被抛弃。

尽管,他也没被谁捡起过。

沈一清忙乱的从屋子里冲出来,身后已经背了一个包。略过许之卿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妈…”

许之卿叫了一声,声音很小,颤巍巍的不敢叫。也怕叫了没人应。他怕极了。

“妈妈……”

胳膊被人猛地扯起,沈一清跑回来拽得他摔了一跤。那夜很狼狈,好像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坐上自行车后跟着她座仓皇逃走。每天沈一清都会骑自行车接送他上学。每天都要经过那条梧桐街。

那夜是带着他逃跑。

他们在外辗转了四年,换了数不清的地方,有的冷有的热,有的窄有的宽。终于在九岁那年夏天,去到北方一个小镇,镇上条条胡同,三轮车磕磕绊绊进了其中一条。

院子里有树,墙头有个小孩。

再回梨水,许之卿已经十七岁。两人从火车上下来,东西不多,两个皮箱,外加一个许之卿肩膀上背得书包。

这里的风热得闷,风里夹着许多看不见的水珠,风声一过,衣服就粘黏到身上。出租车司机操着梨水口音,许之卿大多不算太懂,沈一清还熟稔着,嘴里甚至说上几句。后车座的窗户大开,窗外景象不断变换,许之卿找不出一点他还有记忆的地方,一切都陌生的让他心烦。

直到进入一条宽直的大街,两侧梧桐直入天霄,肥厚的绿叶子将晒人的阳光尽数遮了,只抬头能从缝隙间看到星光盈闪的碎片,是阳光也无可奈何的证据。

是梨水第十八号梧桐大街。原本街头就能看见的立标牌子也不见了,不知现在这街是不是也换了名字。

跟着汽车颠簸,目光中和一辆公交车擦身而过,许之卿下意识朝那司机看去。

“诶,小伙子,快把头伸回来,危险呐”

“哦……”许之卿老实的坐回去。

这街比以前宽了很多,也干净许多,想来梨水也跟上时代,狠变了一番摸样。许之卿却没心思去看了,满心满脑就剩了一个人。

那卤蛋小时候总问他从哪来,总缠着他给他讲关于梨水的故事。

“小白,你从哪来?”

“梨水?那有很多梨?”

“没有梨…那有什么?”

关于梨水他只记得那条街,他也就只跟程澈讲那条街的故事。程澈总听不腻,一遍一遍讲,他一遍一遍听。

小镇没有梧桐,两旁的树也不高,夏天遮不住太阳,傍晚的时候才能借些阴凉。少年骑着自行车,吱嘎吱嘎……身后嚼着冰块的少年不安分的坐着,那条打着绑着绷带的腿坏心思的使劲,让前头骑行的人还要分出心思来保持车身平衡。

“别晃”

“没晃哦”

“小白,你家在哪?”

“不知道”

程澈歪头想去看他的表情。

“别晃”

“哦”程澈又老实坐回去,鼻息之间是风裹挟来的许之卿的味道,他安心,故而想多闻闻。

手指兑上许之卿的后腰,激得他直绷腰,程澈的声音压低了传过来,“别动,想活命告诉我家在哪”

许之卿错车拐弯,后座的程澈跟着颠了两下屁股,哎呦哎呦的扰他。

“梨水”他颇为无奈道,“听几遍了?”

程澈哼了声,改成环着他的腰,还没长成的少年的腰薄薄一节,温度比他凉,“快讲”

路灯已经一盏一盏亮起来,像是随着自行车的轨迹。这小镇慢吞吞的,车不快,人也慢。许之卿的声音也轻缓的,认真的给程澈讲关于他的来处,梨水那条街的细细碎碎甚至好没意思的故事。

“是十八号梧桐大街。每天清晨,我妈骑自行车载我去上学都要经过那条街,阳光像下雨一样,变成一缕一缕的,还可以落到人手心上,是暖的”

程澈听着,伸出手来,去接虚无的光,他手心只接到灯光,是暗黄色的,不知那儿的阳光该是什么颜色。

“刚进街口能碰见个老爷爷推着三轮,上面挤着很多纸壳和塑料瓶,那爷爷一直叫唤,六筒、六筒。我不知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那是小狗的名字。六筒是个白色的长毛狗,头发被剪的参差不齐,总是张着嘴跑在前面给他领路,我们交错过去,六筒总跑到后面追着我摇尾巴,然后再蹦着跑回去。”

“后半途有一个公交站,到了那我就知道这条路快走完了。325路公交的司机是个阿姨,那会儿她正到站点,在我们过去时会朝我笑,我也朝她笑。公交比我们快,一溜烟就没影子了。”

“继续走,街的末尾有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我妈在那给我买面包,菠萝包,我喜欢吃带夹心的,不太噎人。店长是个悠闲的叔叔,喜欢下棋,门口就摆个棋盘,谁路过有空就来一轮,不得空便约下次来。叔叔摆着摇椅在门口等,每次我去,他都给我个打折券,叫我下回陪他下棋。可我妈不让我跟他说话,说他是个有病的,不知是什么病,我现在也不知道”

“晚上也从那回来,那时已经很晚了,月亮不像太阳,它们好像不愿意进来,星星也进不来,都被叶子挡住。我总害怕,梧桐树像是长身的黑鬼,都在低头看我”

程澈收回手,“那时你怎么办?”

“我抓着我妈的衣角,希望这条路可以快一点结束,可我又不想快一点结束”

没等程澈去问为什么,许之卿便又说话了。可程澈又不确定了,那句话是不是许之卿说的。

“我不想回家”

在自行车进入胡同的时候,天色瞬间暗了,程澈也磨磨唧唧的想,回家这条路慢一点也没关系,他希望许之卿一直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