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第29章 约会日

许之卿的动作很迟缓,看起来是不太好。慢慢抬上来的眼,蓄着一层朦朦胧胧的东西,直到认出眼前的人,眸色顷刻专注。眼眸又黑,专注看人时不免透生出猛烈的攻击性。

被他这一眼瞧得愣,平日许之卿不这样看人,视线里出火,烧着浑身痒。周围都是人,程澈不好做太过火的动作,只用手背碰了碰他的手,还是问,“认得我吗”

“认得,程澈”

程澈满意的笑了,凑近了些问:“醉了?”

“没有”

那看来是醉了。

程澈站起身,手又很轻的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走了,咱们回家”

本来想着还得拉一把,许之卿便自己站起来了,朝着门口走,脚步浮乱,背还是直的。程澈赶紧跟上去,防着不备给摔下去。

走到楼梯,灯变成了正常的白光,人也没了,就剩隔空的嚎声。对于一个醉鬼楼梯可不好走,管不上许之卿多倔,程澈抓过他的手就牵上。

没等再下一个台阶,手里的手就快速的抽了出去。程澈心下一空,回过头却看见许之卿垂头正看着自己的手,呆愣愣的。

程澈低头去寻他的表情,“怎么了?不想让我牵?”

许之卿慢吞吞的摇头,不说话,始终盯着自己停在半空的手,又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双手举到自己眼前,仔细研看起来。

“下楼梯我得扶着你,出了门我就不碰你了,行吗”程澈耐心道。试探着又去抓了他的手。

程澈握住他的手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等着他的反应,锁定他的表情不错过一瞬。许之卿宕机了两秒,还是将手抽了出来,程澈没阻拦,让他很轻松的将手挣开。

“手怎么了?”程澈问。

许之卿陷入自己的世界不答话。程澈就这么等着,不再问,也不催着他下楼。只在有旁人下楼时,挪着许之卿给人腾地方。

好一会儿许之卿才很小声的说了一句:“我手脏”

程澈跟着他的视线去打量那双手,灯光下照得清楚,手心上也是疤,左手食指一条深疤,手心和指头上也都有交错的疤,极其细小,却不融于手纹。和程澈记忆里,在钢琴黑白按键上跳动的皙白指节是完完全全两个模样了。

收了收心思,程澈以为他是沾到了酒水手粘着不舒服,领着人去洗手间,冲了水洗干净。

程澈很细致的给他洗了手,又擦干,像是送宝物似的捧着给送了回去,“现在干净了”

许之卿举着手看,认真的问他,“干净了?”

“干净了”程澈看他的模样,心口涨涨的,倾身过去在他额角落下一个极轻的吻,一触即分,“这回可以牵了吧”

许之卿主动伸去手,五指张开,程澈得意地扣上,指头交缠,严丝合缝。许之卿抓得比他还紧,盯着四周很警惕,怕着谁抢走了似的。

到了楼下,凉习的风吹扶而过,就是手心传得热没减,反而愈发滚烫。开车回去就得先放开手,程澈犹豫不到半秒就果断选择抓着手走过去,走累了再叫个车就行。

许之卿对此无所知,就紧抓着程澈的手,身体也紧凑到程澈身边。这种状态有点像在几月前同学聚会上的重逢,只不过那次是程澈在前面走,许之卿在后面跟,那时候的许之卿没醉,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猝然间抓住线头,程澈转头看向许之卿,那晚许之卿的主动与现在的推拒和阻挠都不同。看向程澈的眼神里,倾注了太多专注和虔诚,像隐忍不发直到决堤的泄洪,全砸向的程澈。更要让那晚程澈都想躲开,害怕的,近乎献祭的…情意,像发一场疯病。

想到这,程澈心脏被一块块揪起,疼得喘不过气。

那晚许之卿在哭,原本他不明白的,现在有了线索。

“你…其实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如果程澈没抓住这次机会,往后余生,恐怕再不得见了。许之卿原本就没想跟他有什么,只是来……看看他。然后呢,然后要去哪?

萦绕在许之卿身上那些细微异常,拼凑得当,就能得出一个答案。

程澈脚步慢下来,吸了吸鼻涕,连着长呼吸好几次,平复差不多才又看向许之卿,许之卿已经困乏了,眼皮眨巴的沉滞。

晃了晃牵着的手,程澈问他,“醒酒没?”

许之卿努力睁了睁眼,眼皮的褶皱多了好几层,蒙蒙间深邃了,“没醉”

“困吗?”

“不”

程澈叹了口气,“叫的车快到了,我们就在这等吧,很快就能睡觉了”

“不困”许之卿坚持说。

程澈松开那只牵着的手,风过一瞬,略了汗,凉得冰骨头。许之卿怔然间看向温度骤减的手,委屈还没来得及,被程澈搂着抱着,浑身的温度都热起来。额头抵着额头,程澈的话呢喃,“许之卿是大骗子”

“嗯?”许之卿的神情很受伤。

程澈张开手拢住他的脑袋,大拇指按住他要想皱起的眉心,“不是吗?”

酒精麻痹他的神经,脑袋隐隐作痛,身体全被染了程澈的气息,压得他更要窒息,耳朵里灌得也都是程澈的话,“是你说的,程澈和许之卿永远不分开,自己承诺的话,自己都忘了。你不是骗子谁是?”

这话不带质问,温温柔柔的哄着说,叫许之卿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夸自己呢,还是罚自己呢。酒精真是害人的东西,要是他脑袋清醒一定就明白了。

坐上车,许之卿更要困得厉害,程澈看在眼里,却偏不想让他睡,拉着他说话。

“许之卿,你想要什么?”

“不知道…”

“提一个吧,我一定实现”只要不是摘星星捧月亮。

“星星”许之卿指着窗外给程澈看,眼睛黑黑亮亮,“要星星”

“……”

直到程澈领着他往家走,最后一点记忆里的清醒,回荡的是刚才程澈的话:许之卿,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呢?

“程澈”

许之卿说。

程澈应他,“嗯?”。许之卿以为自己回答完了,不再说话,低着头看路,程澈将人往自己身上揽,“难受?”

许之卿摇头。

——要程澈。

第二天醒过来不是在自己的床上,四处打量,这应该是程澈的家。衣服也被换成干净的,穿上地上准备的拖鞋,许之卿开门走出去。

卧室窗帘还是拉着的,他没防备撞上屋外大批量的阳光,晃了眼睛。挡了下眼睛继续往前走,程澈的房子比他住的地方大得多,他站在客厅中央,一片擦得反光的地板,有些不知道该往哪走的错愕。

听到隐隐的谈话声,从另一个房间传出来的,那间房门没关,是一间书房,程澈正在窗边打电话,内容应与工作有关。许之卿揉揉脑袋,想着去沙发那等他。

没等抬脚,身后脚步声就起,程澈注意到他醒了,一边讲电话一边引着许之卿往另一个方向走。是个半开放厨房,台面是圆弧形的,一面底下摆着高脚凳,一面就是厨房的灶台间。装修讲究,一应器具不见油渍,全都摆放整洁。许之卿拉开凳子坐下,半弧的黑灰全托岩板面跟着他的视线一溜的发着缎光。

一杯水放到他面前,许之卿抬头看过去,程澈正背身他忙着,煤火也打着了,呲呲拉拉的响着,圆墩墩的锅在上面热着,里面不知是什么,他能闻到丝丝清香的气味。

手机被程澈夹到肩膀上听,手上开始切菜丝。阳光的手伸得长,已经跳上案台,直跃上穿着米白色家居服的程澈的肩膀,光线正好,不热不冷,程澈的动作很随意,那些红红绿绿的菜在他手里翻滚乖巧。注意力栓在电话那头人的话,没注意肩头的日光,还有身后那道炙热的目光。

“醒酒汤”程澈给他盛了碗汤送到他跟前。

许之卿的眼神看着面前的汤,还有些呆愣,程澈多瞧了他一眼,“还难受吗?”

许之卿张口想答,他没有酒后断片的习惯,昨晚他那些傻逼行为全烙着自己脑袋上呢,程澈说他是骗子。蹭了蹭鼻子,把脱口要出的‘没事’,换成了‘有点’。

程澈转回身继续他手里的动作,似乎还笑了下,许之卿不确定。

“喝了汤能好很多,我每次都喝这个,对我挺管用的”

许之卿喝了口汤,还没尝出味就烫了嘴,“你经常喝酒?”

“应酬嘛,没办法”程澈说,“不过近几年不用了,他们都没我能喝,不敢灌我酒了。而且我现在逃酒技术一流”

几盘菜端上来,还有两碗清面,都清清淡淡的素,正符合许之卿现在没有情绪的胃。

“其实也是律所做起来了,除了节假日必要的应酬,也不用我专门去拉客了”

许之卿接过程澈递来的筷子,疑惑道,“拉客?”

“开个玩笑——”程澈坐下来,“这个律所我算合伙人,开了七年吧,刚开始的时候哪边都得打点,除了法院、警所,还有那时候谈合作的私小企业。所以应酬就多。现在律所算是在上城立住脚了,做得都是大企业的经济约,一般不需要喝酒谈”

“怎么这幅表情?”程澈笑他。

“一定很难”许之卿说。

程澈吞了口面,仍旧玩笑道,“不难,老张挡我前头,没让我受什么难”

不等许之卿问,程澈就自己往下解释:“老张头,算我半个师父。我俩一起被盛一律所赶出来的,喝了一顿酒,我那时候气焰多火啊,一拍桌子,就跟他讲我要自己开律所,不受旁人气。他也知道这路不好走,上城律所几家独大,我俩还得罪一家。他啥也没埋怨,撸袖子就跟我干了。他带着老婆孩子旅游去了,等他回来,我领你见他,认认门”

“嗯”许之卿忙点头,“得谢谢他的”

程澈抿着嘴笑,瞧着他吃饭的模样,眼睛晶晶闪闪,热切着。

“这菜里有中药?”

程澈点点头,有些紧张道,“面汤里有,怎么了?苦吗?”

“啊,只是有点”许之卿说,“我以为是我嘴苦。你生病了?”

“不是”程澈说,起身将许之卿那碗面换了,又盛了一碗清水的。许之卿想制止他,“诶,不用换…”

没有他动作快,再放到他面前的面吃起来就没了苦味。

“我没生病”程澈说,“研究研究药膳,养胃的”

程澈看起来不太高兴,自顾喃喃着:“但还是不成功…”

“没有没有,已经很好了,我吃着很好吃!”许之卿说。

“不用安慰我,快吃吧,吃完还有事请你帮忙呢”

“哦好”

……

“请我帮忙看电影啊…?”

程澈拍了拍身边的座位,仰头无辜着看他,“很难实现的请求吗?”

“……”许之卿坐下,“不难,过于简单了”

彩蛋:

电话那头一道睿智温和的女声说:“我的建议是,带他来见我。单听你的描述是不能确定的”

程澈:“我已经说的很详尽了,我不想刺激他,更不想伤害他,任何可能会给他造成伤害的因素都不能有”

“我知道,我也理解。但…心理医学是一门很庞杂的科学,我需要通过观察他的行为和反应来作出判断,更有深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痕,不通过几次深层次的沟通是没办法了解的,或者你先给他做几个调查问卷…?毕竟,抑郁和抑郁情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程澈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压不住烦躁:“我只想知道解决方法”

心理医生:“不了解问题,哪里找得到解决方法呢?简言之,我们无法确定他手上的伤疤是由于他自己严重的…自我伤害行为造成的,对吗?也许是他做过会伤手的工作,甚至是有警惕性的行为、规范过的认错态度,以及对事物变化反应较弱、胃病,都是你自己判断出来的,不能作为病理参考”

“不会有错的……”程澈将头埋进膝盖,整个人蜷缩着,声音发闷,“从见第一面我就应该察觉他不对劲的,我发现太晚了……我怎么告诉他?难道要告诉他,你生病了,需要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太荒唐了……”

“假如是你草木皆兵也未可知,我知道你的观察向来很犀利,但当一个人情感站在理智上方的时候,很难保证判断的正确性”那道女声仍然精锐,保持着匀速语调,平静的分析着,“你应该知道脱敏治疗吧,要找出痛苦源头,如果连你都帮助他蒙蔽自己,也许当下是好的,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以后呢,你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呢,你每时每刻都能在吗?当痛苦有一天不能被糖衣包裹住,全面爆发了,你阻止的了吗?是的,程澈,你在意他,看重他,不想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照目前的状况来看,伤害早就发生了,心口插着刀呢,你就是再小心的往上面铺一层绵被,也压不住血,治不了伤,也许会被闷发溃烂……”

长久的沉默中,程澈泄气般开口:“你什么时候回国?”

“下个月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