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第26章 离别没有预言

“我可不是歧视啊,但要我身边有,我可受不了”

“这可…会不会是心理上的疾病?”

“你说咱班长…”

话没说完被‘砰’地一声响打断,面前是仍在上下弹跳的篮球,离话说者的面部堪堪毫厘。惊恐表情中,阴影罩下来。

“他不是”程澈放狠了声音,“等我纠出哪个狗屁传的流言,我拔了他舌头”

几双瞪大的眼睛里,程澈嘴角绷得紧,暗压着愠怒,“对,小心你们的舌头”留下警告甩身走人。

“诶!不…不打了?”

尹赫捡了篮球追上去,其余人看那身影走远了才敢攒动。

“程哥程哥”尹赫凑一边十分狗腿地拱着,“别介啊,今天你劲头多猛,再两球赢得他们跪地上叫爹了”

程澈步子大走得急,一句话懒得说,全身上下连同汗洇湿的校服都写满了‘我不爽’三个字。

尹赫当然知道他因为什么发得脾气,许之卿那条演讲视频下的评论早不能看了,一通的恶意诋毁,学校不得已将视频搬了。但抵不住流言传得冲天炮似的,满校园乃至平日混个脸熟的外校生路过都能调侃鄙夷一句。

这东西,没法挡。嘴长在人身上,上下嘴皮子一嘚啵,皮都能掀一层。

他发小程澈本身脾气就个条不顺,平常这情况身边是绝对不能有人烦着的,尹赫更知趣,从不显眼。但今儿他心里存了东西,总不放心程澈一个人。

“害,你跟他们一般见识?嘴巴灌臭气的”

“那个,许…咳嗯,小白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程哥,我说……”

被挡在门外,尹赫抬头一瞅,这是跟厕所来了。“程哥?”,用力推了推门,没推开又朝里叫了一声,一股惯力砸出来,差点给他心脏吓停跳。程澈一脚踹上门,阻止了尹赫继续的话头。

这可不好办了,没见过程澈能发这么大脾气六亲不认的时候。悻悻地离开了。

门内程澈就冷水泼了把脸,降下温,掏出手机。跟许之卿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几天前,带不带宵夜这样的对话。

[到了吗]

[去韬市参加竞赛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记得吃饭]

程澈搭着一条腿坐上最里侧的窗台,窗户下面一片的绿,正是上课时间,全安静着没声音。

手机被他捏出汗,在手里打滑。依旧黑屏,没有来消息的提示音。

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删删减减又发了条消息过去。

[前天晚上对不起,不是要跟你吵]

[知道你心情不好,回来哥请你吃饭]

[回复我]

下课铃声响起,厕所的门被人从外面又敲又拽,骂骂咧咧的吵声从门外传进来,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手机仍旧毫无声响。

看了时间点,正好是上午十点,竞赛也是这个时间。等回复也得中午了。

脸上被水冲的水痕早被风带干净,一扇隔间的门吱呀吱呀不断地摇摆,可能是合叶坏了。程澈往后磕脑袋,他也不知道没来由的心慌是因为什么。总像什么被他忽略了,又似乎该是重要的,抓不着定点的没找落。

翻出另一个人的通讯发消息过去。

[竞赛结束给我发消息]

厕所不能呆了,下节休息时间教导主任准保得来瞧瞧是哪个混蛋反锁门。程澈也无心回去上课,揣上手机翻出校园围墙,晃悠到周边胡同里去,又晒,走着走着就进了飞哥面馆。

也不是饭点,没人搭理他。他坐风扇底下等,尽管他知道竞赛没结束许之卿不可能给他回消息,但他还是干巴的等着。

风扇很老旧了,每转到结点将要回弯转回去就发出‘铮’地一声,努着力的转,似乎没劲儿了,再‘铮’地一声铆上劲儿。程澈听在耳里也觉得烦,脑袋里混乱一团,干脆侧过头去看向街外。

人三三两两的走,都不是学生,各式的衣服穿着,各样的话聊着,有的声大,有的声小,这个吵,那个笑,冷不防又得出个小孩哭嚎起来。景突然慢了,程澈那双透净的眼困惑着,颤动的目光里,他仿佛看见那街上的人——卖豆腐那家的儿子。

参差不齐的头发一面到了耳朵,一面已经长到肩膀,灰衣灰裤下面快支撑不住的骨头架子,头低得要埋进空的胸膛。程澈以为他忘了,没想到会记得那么清楚。甚至记得那人当时手里紧攥的一袋大蒜,他只是去那个菜摊去买菜,却当众失了禁。

人群骚动,也像现在这样,笑的哭的闹的,大的小的半大的。程澈那时没蹿高的身体隔了人群看他,他那双枯槁脸上大得吓人的眼睛恍惚瞄上来,正对上程澈。程澈看见了他的恐惧,也看见自己的。

又一声‘铮’将他拉了回来,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他看见的那个人。也是痴傻了,这时候怎么想起他来了。

心中慌燥不减,又看了眼手机,安静得闹人。

门外热闹,是中午放学了。这店里肯定人要多起来,程澈拐进里间,墙上都是涂鸦,还有几个是程澈和许之卿画的,为了哄飞哥的丫头玩。程澈没心情怀念,还是挨上窗户站着。

店里店外全是乌泱泱的动静,程澈拨过去电话,没打通。

在屋里踱了几步,又站到窗户那研究起窗户,愣是给窗户松了的把手紧好了。

连店里的学生都吃完饭走了,手机才慢悠悠传来一声提示音。

不是许之卿。

[刚看手机,怎么了?]

程澈连忙回过去。

[想问问你竞赛题难不难,问许之卿他没回我]

[还行吧,应该没有你上次参加的难。话说我还纳闷呢,许之卿也没来啊,我还以为他没参加呢。]

脑袋翁一声,全面的空白。

飞哥忙活完中午的,刚得空想去问问程澈那小子来碗面不,就见一道绿影以极快的速度冲出去了,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唉,年轻人…火气这么旺……”

程澈找遍了许之卿可能会去的地方,甚至一张票就回了小镇,又在小镇找了一圈,他差点在烈日下跑死。就在去警察局的档口,心念一动,转脚去了绿绿园。

上回来绿绿园可得追溯到五六年前了,都忘了最后一次来是做了什么,也意识不到以后不会来了。程澈踩进来的时候很寂静,绿色的漆面被太阳灼蚀的斑驳,门口的大爷变成了两个,在下棋玩。程澈走进去,一眼都没分得注意。

一次听罗云说,绿绿园好像就专为他们这辈分的孩子做的,等他们长大了,绿绿园就空了。

几乎是程澈顺着那条已经被杂草覆盖的小路走过来,就看到了蹦蹦床角落的人。他们都长高了,不用踩着石头,不需踮脚,就将这绿绿园一眼看尽了。

程澈还是没走门,从那个格子窗跳进去,弹力床的弹力已经不足以晃倒他,他很轻巧的平稳身体,朝许之卿走过去。

许之卿,程澈在心口叫了一声,堵着嗓子没出来。出口一句是,“小白”

许之卿怔怔然抬起头,已经是太阳落山的时间,程澈经过窗口匀和的光线走下来,轻轻地坐到他身旁。面上潮红,头发湿着贴在额头,又被程澈不在意的胡乱蹭开,夏季校服也被汗湿透了,程澈很狼狈。

程澈在看到许之卿眼睛的一瞬间也得出结论,他哭过了。

“给你发消息打电话,你都不回”

陀螺似的满镇子飞一圈,程澈找人的时候想得都是找到以后非几拳头给揍老实了。找到人反而没气了,许是累极了,气也磨没了。

“没带,手机”许之卿回答的老实,开口笨笨木木的,不像平时。

程澈点头,缓了口气,酝酿着开口,“前天晚上对不起,不是要跟你吵。明知道你心情不好…”

前天晚上程澈出门打算买两本教材,见许之卿家漆黑一片应该是睡着了就没叫他。路上正巧碰见一个胡同的冯童童,顺路就一块走,当了一回护花使者。没想等他俩回来,就看见许之卿一个人站在程澈家门口。

程澈是想问他的,许之卿迎面来的话却不善,语气也硬。质问他去了哪,为什么是跟冯童童一块回来。程澈一眼就看出他状态不对,本意是想安抚,却被许之卿又几句冷话炸起了火气,就这么吵起来,不欢而散。

“是我的问题”许之卿说,语气和神情都平淡得过分,“你和谁出去,和谁好,都和我没关系。我不该质问你,也不该朝你发脾气”

程澈堵着口气顺不出来,“这是重点么”

“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一下,为什么逃课来这,谁也不联系。刘擎恺说你没去竞赛,你知道我多担心么,我特么找了你一天,差点猝死在外面”

“对不起…”

“你就会这一句?”

许之卿这小孩就跟人不一样,谁不是越痛苦越要爆发,恨不得日天日地,他倒是一有想不开的就跟脱了魂似的,表面看着平平淡淡,好像没多大事,其实心里头早压得东倒西歪毁一地了。发泄不出来,早晚憋病了。

程澈拿他这摸样没办法,气得牙痒痒。

“是不是因为网上那些破事”程澈说。

许之卿羞愧地低下头,不肯再看程澈。

“小时候的寓言故事,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们闲得蛋疼,就可着你激情发挥了。那些话你能信么”

“那你信吗?”许之卿急着问。

“我当然不信了”程澈半笑着说,“你就在我跟前,我信他们?”

见他神情松动,程澈也放松下来,两条腿都伸了出去,跟着蹦床弹了几下,“让我知道是谁传得话,绑过来交给你,非打到你满意为止”

程澈歪头看他,“现在就专心准备高考,别为这些事分心,未来的大律师”

许之卿下垂的睫毛很长,还因为没干的泪黏连着,吸了程澈半秒的注意。

“如果说……”

“什么?”

“没什么”许之卿摇头。

“程澈,我要走了”这话被许之卿说得卡顿,很艰难才从嘴里硬推出来。

程澈拧眉,“去哪?”

“回梨水”

“我户籍不在这,高考得回去”

程澈极其认真地看他,在从那表情里辨别这话的真假。

“我妈…”许之卿还在说,声音很小,像随口呢喃的闲话,“要回去和他离婚,彻底分开了。我回去高考,我想她关心我,但其实她还是不在乎。这应该也没什么,本来她就不喜欢我,很早以前就说过了…”

许之卿甚至没哽咽,稀松平常的就好像他在说数学倒数第二道大题的解法,在说那天夜宵糊了烤串。他不哭不闹,不挣扎的接受了,程澈却好像掉进那摊许之卿的水里,心疼的窒息,急促呼吸又吸进更多的水,气管疼,耳朵也鸣叫。

他不想再听这些话,他想许之卿跟他吵跟他闹,揍他两拳解气也行。

“我不想你走…”程澈说。

许之卿顺着格子窗射进来的迢迢光线,怔愣着看向程澈。入目是程澈发红的眼,很委屈,眼泪在打转。

“不要走…”

这话是冲动,程澈不该说。可能他脑子刚才跑坏了,所以他说了。

流转之间,许之卿接收到的信号与他似乎不同。

许之卿哭了,一下子哭出声,抽泣着仍不眨眼的只注视着程澈。

“…你不想我走?”

“不想,别走…”鬼使神差的,程澈又重复道,“不要走”

许之卿从他的话里理解出一层他不知道的,眼神里闪烁光芒,掺杂着巨大的喜悦,只有一瞬间。

“程澈”许之卿扑向程澈。

两具热的身躯一下子紧贴,汗也交融,心跳不知道是谁的。

这拥抱将程澈抱醒了,从脊背传上来一股冷,盖在密厚挡板下的隐秘浮上来。

脖颈相贴,勃发的脉动此刻跟着热夏鼓动。日落一下子暗了许多,程澈压抑着内心崩乱的情绪,没推开他。

直到耳尖一点热,彻底震醒了他。

许之卿被一把推开,程澈吓得懵了,双手还在不断的推,惊愕的目光将许之卿钉在原地。

“不要…”

“不行……”

程澈蹬着腿后退,被蹦床的弹力阻挠,嘴上还在喃喃着不要。不要什么?他不知道。

他逃了,慌不择路。

他像打了败仗的兵,只知道跑。嘴里念叨着‘不行’,心里反复涌起着‘不要’。

不行什么?不要什么?

身体骤然起热,胸腔里的心跳单薄的跳着,蒙蒙间缺了一块。右耳烧热,连通大脑,肺腑,心脏,麻痹一通。

许之卿抱着他,吻了他耳朵。

在答案翻卷上来就要拨云见日的时候,程澈将它压下去,他不要问题,更也不要答案。他只蒙头跑,仿佛只要跑得够快,就不会陷入未知名的风暴。

许之卿整个人不停歇的发抖,脸色惨白,视线里那道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他跟不上,也没力气跟。

认命般瘫坐回去,头枕上绿色的横梁,弥望夏日绿绿园一片彩色摇曳。

“没关系”他想,“反正,我习惯了”

“没人会喜欢我”

程澈病了一场,说是中暑来得准确。浑浑噩噩,待他清醒过来,那天绿绿园发生的,他就记得不清晰了,那天那份风暴旋涡也离他很远了。

罗云告诉他,许之卿娘俩已经走了。

程澈跑去追,那个家里,他熟悉的一切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不需要的杂物。院子里的树依旧,树下仍旧通风凉快,程澈站在那久久的晃神。

就像长大后和绿绿园猝不及防的疏远,他那时也没来得及和许之卿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