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成系祸水
第六十二章
“……旁人避我如蛇如蝎,
唯公子,却还欲见我……”
那张如玉的面庞上,还带着些劫后余生,历尽苦难的惶然。
流言如虎,她区区一个弱女子,这些时日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好似消瘦了。
亦憔悴了许多。
赵琅面上不显,心中却着实怜惜。
若是可以,他真真想立即阔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可自小受的纲常伦理不允许他这样做,此刻他亦没有立场这么做。
眼见她嘴唇嗡动,神色为难,似是有话要说……赵琅心中了然,眸底暖热将她深望入眼底,率先温声道,
“窈窈不必解释。
我非蠢笨之人,岂会被那些绯言绯语所蒙蔽?自始至终,我都信你。”
得了他这一句,佳人一直紧绷着的神情,此刻才终于松弛了些许。
她眸光盈盈,眼底似有泪光闪烁,浑然一副铭感五内的感激之状。
“若人人都如公子般深明大义,那小女此身便分明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尤妲窈都未曾想过赵琅会再想见她,所以收到相邀口信时,委实感到意外非常。
她当初怀揣着雄心壮志,抱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靠近他,可却从未想过能够真的拿下他,
这种绝望与颓败,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在二人相处时,一点一滴生出来的。
赵琅比萧勐要聪明千万倍,且更擅长掩饰真实情绪,她只能耐心性子靠近他,滴水穿石般缓缓图谋。
或许因她瞧着过于真诚,并非像刻意曲意奉承,渐渐他也愿打开些心扉,可大多时候,也仅是面上淡淡,并没有那种男欢女爱的热切,所以她便也放低了期待。
原以为她乍然失约,又闹出来与冯家那些传闻,赵琅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想与她有何干系……
可现在看来,却是未必。
虽说无论二人今后究竟会如何,至少现下赵琅相信她这份心,她确是真真感激。
又见赵琅翩翩将手掌往前一送,示意二人先坐下说话。
尤妲窈便暂且将手中帷帽置在一旁,隔着长条形的书桌,将裙摆收拢,坐在与他相对的矮椅上。
他是个有决断之人,此次特邀她前来,必是有有话要说,指不定就是要为二人这段暗伏交缠的关系,做个彻底的交代。
只是他并非莽撞的心急之人,先不疾不徐抬手执起茶壶倒茶,微弱淅沥的水声响起,他英俊的面庞,在氤氲腾腾的热气中变得模糊……
那双指节分明的手,端起茶盏轻放在她身前。
尤妲窈不由心中生出些忐忑,由小花枝巷赶到坊室这一路,她确也觉得有些渴,于是端起盏子,先低头抿了一口。
她心里非常明白,时机已到。
是否能够成事,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所以依旧在他面前做出那副惯常柔弱的模样……
心一横,道出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的话语。
“其实今日前来,我亦有些心里话,想说与公子听。
我原是微末蒲柳,三生有幸才能识得如公子这般高洁如谪仙的人物,旁人乃至至亲都待我弃之敝履,公子却从未对我的品性疑过半分,不仅待我优礼有加,还曾出谋划策欲查清真相还我清白……这诸多种种,我铭刻在心,此生此世都不敢忘却!
可公子或也知晓,我许是这辈子犯了天煞孤星,命运多舛,连番遭难,哪怕只呆坐家中也总有是非寻上门来,现如今风声愈紧,我一举一动都被别有用心之人盯着,他们便是想要由我身上再寻出些错漏来嘲弄取乐,我声名已然毁绝,自是破罐子破摔,如今不过是腆然存活于世,却不得不为公子考虑……若哪日当真有人以我做筏,去恶意中伤污秽公子,那我便真真是罪孽深重……”
她略顿了顿,抬眼朝对面温文俊逸的男子望去。
眸光中充满不舍与伤痛,语气却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决绝。
“……所以公子,你我二人自今日起…
便了去前缘,莫要再见了。”
那个常徘徊在梦中的女子,现正坐在眼前。
由窗橼缝隙吹入几缕清风,将她鬓角的碎发吹的纷乱,仅戴着银钗上的细碎流苏亦微微晃动,被阳光一照晃出些破碎的光耀。
她仪态极好,脊背挺直,很有些笔直韧竹风不可摧的风骨,可说这番话时,却眉间蹙蹙,垂下的眼睫微颤几下,只顾着用指尖摩挲着杯盏的边缘……
甚至都不敢抬眼看他。
赵琅想过无数种见面后的情景。
或是她焦急解释,或是她惶惶抱怨,又或时她默默垂泪诉说委屈……只“莫要再见”的这种说法,绝不在他的意料当中。
若再功利些,这自是对他最有益处的做法。
可奈何,他已舍不得再撂开手。
赵琅眸底暗暗翻涌,又迅速平息。
他并未表态,只将眸光静落在她身上,
“必是窈窈恼我没有担当,所以才会这样说。”
勾引未来表姐夫一事,实是子虚乌有。
窈窈虽确与人两情相悦,暗中往来,私相授受。
可遍京城的百姓做梦都想不到,那人并非那个扶不上墙的冯得才,而实则是名满澧朝,赞誉天下的赵琅。
但凡赵琅当时能有些担当,可以勇敢站出来承认此事,并顺势而为表明心意,那她遭受的磨难与非议,至少能卸去一半。
可赵琅到底迟疑了,他的青云路才刚开始,眼看着前方就是康庄大道,又岂会因为儿女私情,让贤名美誉彻底毁于一旦。
她独自站在狂风暴雨中,而他就这么袖手旁观着,并未伸出援手递上一把油纸伞。
对此,赵琅到底是心有歉疚。
可这尤家大娘好似浑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瞪圆了眼睛,对他的话感到非常意外。
“我岂会恼公子,公子并未受我波及,我只感到万分庆幸。
且其实公子就算澄清,将你我之事揭露人前,也或是在做无用功,对我的诋毁并不会少一分,反而还会将自己拖下水,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话虽如此,可尤妲窈心中如明镜般,赵琅确是在权衡利弊。
可人性就是如此,她对赵琅有所保留另有所图,总不能指望他能全然交付掏心掏肺。
“公子绝不能扭曲我的用意。若是可以,我何尝不想一直陪在公子身侧?
可你也瞧见了,这世上无论哪个男人,但凡与我扯上丝毫关系,都会遭人非议,公子或还不知,外头甚至开始编排起我与文昌表哥…我委实不想再拖累旁人…”
赵琅眼如沉了寒玉,嗓音雨润清冷。
“窈窈也知,我并未那般顾忌流言之人,否则你我二人又岂会走到今日?
……现已初夏,不久就要入秋,届时浮云山上枫叶如画,五彩斑斓,窈窈可愿与我相伴同赏?”
赵琅这人便是如此。
他鲜少将话说透,大多时候用文人墨客的腔调,拐弯抹角表达意愿,就像现在,分明是想要继续往来,还想见她,却要借着秋日里的枫叶抒发心意。
每当这种时候,尤妲窈都会甚为想念那个患病表哥直来直去的阴阳怪气。
虽说气人了些,但至少不必猜来猜去。
只是由这寥寥几句间,便可得知赵琅这是彻底咬了饵!
尤妲窈压抑住内心的欢心雀跃,薄唇微抿,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情,继续以退为进。
“再这样下去,总是不好。
公子风华正茂,想来家中正筹备着给你议亲,以公子品貌才学,无论想聘哪家名门闺秀都绝不在话下,可若传出你与个狐媚女子交往过密,议亲必定不畅……”
她定定神,语调轻浅,柔声细语道,
“且眼见我那冤案已查出些眉目,父亲与舅母便已在给我相看人家了,待确凿证据到京城之日,或也就是我身披嫁衣之时。
说到底,公子与我原不相配,终究陌路,权当相交一场,各别两宽吧。”
忠毅侯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以他倾尽通府之力,也要势必要查出蛛丝马迹的决心来看,为尤妲窈平反洗冤,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提前操持,为她事先相看郎君,亦在情理之中。
可赵琅将此番话听下来,却格外被她最后一句刺伤。
虽说是他在危难时刻选择明哲保身,可若是对方率先舍弃,却又觉得委实难以接受。
所以这些时日来的温情缱绻又算什么呢?莫非她当真从未想过与自己有以后?
不甘,不舍齐齐涌上心头。
有些深压心中已久的话,再也藏不住,势如破竹般,顺着喉嗓脱口而出。
“是形同陌路,还是并肩同行,怎可皆由窈窈一人说了算?”
女郎显然未曾想到他会这般执着,听得这句,整个身形都被震得晃了晃,或也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深意,讶然的眸光中隐约带着些期待,终于朝他抬眼望来。
也曾疑心过她是刻意接近。
亦曾猜测过她是存心设局。
但那又何妨。
赵琅心甘情愿是自己沉寂其中,也不愿看着她今后在他人臂膀中含羞浅笑。
“你我之间已互生情意,绝非轻易可以断绝。
窈窈若是另嫁旁人,就不怕这世上多出一对怨偶?
……你今日回府之后,便奉告族亲长辈,让他们莫要再去相看别的门户,我赵琅不日便上门提亲。”
终于得了赵琅这句准话!
不枉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
尤妲窈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敢高兴太早。
毕竟一切没有落定之前,随时都会有变数,想想那萧勐不就是如此么?
且还有桩格外要紧的,赵琅并未说清楚道明白。
她垂落在膝上的指尖,紧攥垂落的裙摆,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试探问道,
“那公子是欲明媒正娶许我为妻,
还是抬我入门,屈居为……妾?”
空气骤停,落针可闻。
原以为那么语焉不详的说法,窈窈理应会明白。
可却没想到她竟会直接挑明,如此打破砂锅问到底。
赵琅脸上极少见的,显露出些尴尬神情,可也只是转瞬即逝,并未让她坐立难安太久,他很快给出答案,面色坦然,就像陈述一个标准答案。
“恐只能委屈你为妾。”
望见她脸上肉眼可见的失望,甚至眸光中有泪光闪烁,好似下一秒就要垂下来泪来,赵琅心中终是不忍,他耐着性子温声解释。
“窈窈,我愿排除万难,力排众议去求得父母首肯允你入门,可你也知,如我赵家此等世家大族心中,门阀阶层观念早就根深蒂固,不会轻易动摇……
其实做我赵琅之妻也非益事,上要应对嫡母,下要收服族弟,通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我也不舍你去吃那样的苦……
为妻也好,做妾也罢,于我心中仅是称呼不同,最要紧的,是你我二人能长厢厮守在一起。
窈窈,今后凭妻是谁,左右我心中只容得下你一人,如此说,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都是在为自己的懦弱寻说辞罢了。
在他软绵温吞的话语中,尤妲窈的思绪不禁越飘越远,脑中又浮现出子润哥哥早前说过的那句“赵琅或没有决断,只能纳你为妾”。
如今看来,一语成谶。
其实说到底,尤妲窈一心攀附高门,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目的:报复刘顺良。
是妻还是妾,于她来说并不是最紧要的。
可就赵琅现下这瞻前顾后的态度来看,他岂会为个区区妾室,就费尽心机去将刘顺良拉下马?
今日他已然对她动情,尚且不敢与家族彻底撕破脸,让她做妻。
明日政局动荡,需要结盟拉派时,指不定就会要她放下往日恩怨,与刘顺良去同流合污。
光是这么想想,都能让尤妲窈呕出一口血来!
她对赵琅再没有了指望,心也一点点凉了个透彻。
胸腔起伏,深深吁了口气,再抬眼时,只有一片冷清与沉静。
“公子必有自己的考量,我都省得。
可若让我做妾,恕我实难从命。”
她凄然笑笑。
“原以为公子能够懂我。毕竟你我都是庶出,想来都曾因出身在后宅遭受过不少搓磨,既如此,我岂会甘愿当妾做小,今后让自己的孩儿重走旧路?对于此事我心如磐石不可转圜,公子也莫要再劝,其实缘起就会有缘灭,我微末浮萍之身,不值当公子为我留恋,就当作是萍水相逢一场罢……
眼看天色不早,我便先回去了,告辞。”
尤妲窈施施然起身,拿起置在一旁的帷帽戴上,扭身就朝房门外轻步离去,待赵琅回过神来时,屋内早就没有了佳人的倩影。
赵琅知她性情刚烈,但浑然没想到她竟连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甚至都不哭嚷着道几声屈,竟就这么决绝走了?
他懊悔万分,立马就起身追了出去,眼见她头也不回,快步下了楼梯,他焦躁得额间都沁出了密汗……
三步并作两步,终是再书斋门口追上了她。
赵琅急急上前,一面伸出手想去拽住她的手腕,一面急得犹如热锅蚂蚁般慌乱解释,
“窈窈,你听我说,我绝非……”
可就在即将触到她衣角的瞬间……
一个男人乍然出现,挡在中间,伸臂将二人完全隔离开来。
此人衣着华贵,身形高阔,相貌俊朗,眉眼间与那彪悍善武的楚丰强有几分相似,正是忠毅侯府的嫡长子楚文昌。
文官在武将面前,单单只论气场,便被压了整整半头。
楚文昌沉着眼,眸光中透着十足的警惕,他先是将赵琅由上到下扫射了一遍,而后微微偏头,朝已经上了车架的尤妲窈温声道。
“今日下职得早,听说表妹在此书斋,便想着正好顺路来接你回家。
倒是来得正巧,表妹好似……遇上了麻烦?”
轻柔的嗓音,越过垂落的车帷,传入站在车外的两个男人耳中。
“并未,文昌哥哥误会了。
眼看要到晚膳时分,咱们快往回赶吧。”
得了这一句,楚文昌身上那股逞凶斗狠的劲儿才消解了些,可依旧不妨碍他眼周骤紧,给了赵琅一个无声的警告,他拂袖转身,踩着踏凳上了尤妲窈的那辆车架。
方才在外头还欲大动干戈,现入了此窄仄的空间中,楚文昌却瞬间气焰全消,在佳人面前谨守着规矩,轻手轻脚在她身侧坐定。
遍京城的子弟楚文昌几乎全都认得,方才他一眼就认出,追着表妹出书斋的人,便是那赞誉颇多,备受瞩目的赵琅,又在撩起车帷入内时,回首窥见赵琅脸上沮丧怏怏的神态,便更明白二人之间并不简单。
车轱辘转了起来,与青石板路摩擦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坐在车内之人的身形也随之微微晃动。
楚文昌不禁开始揣度二人之间的关系,越想越觉得沮丧,心中生出些如临大敌的失措,思绪也开始纷乱无序。
他水深火热煎熬了片刻,终是没能忍住,用足够温和的口吻,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表妹好似与那赵琅,颇为相熟?”
哪知她竟扭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眸中透着十足的大方与坦诚。
“嗯,我与赵琅在书斋偶然见过几次,颇有些投契,后来便渐渐熟稔了。”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表妹回答得也坦荡,反而愈发让楚文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心中失落更甚。
他又能如何?
唾骂那赵琅居心叵测?
还是指责表妹行为不端?
以楚文昌的立场,好像无论说些什么都不太妥当,唯有以兄长之姿,虚虚指点几句。
“表妹可要当心,这世上多得是道貌岸然之人,你切莫要因见了几面,言语间投契几分,便轻易交了心,否则今后悔之晚矣。”
表妹眨了眨眼,端得是一片纯然无辜,嘴中道出的话却足以石破天惊。
“可文昌哥哥,若是窈儿主动的呢?
若是我主动接近赵琅,想方设法投其所好,勾得他对我魂牵梦萦,久久不能忘怀,使得他百爪挠心,欲娶我入门呢?”
“若是如此,文昌哥哥会不会也同那些人一样,唾骂窈儿一声狐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