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成系祸水

第五十九章

弯柳巷,尤府。

放眼在整个遍京城官员的宅邸当中,尤府也并不算不上小,宽敞的六进院落,一家老小再加上满屋子的仆婢,平日里住着并不觉得狭仄。

今日却不同。

外院放了几十个半米高的大箱子,个个用鲜亮的红绸扎着蝴蝶结,堆了满地,让人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站在箱子前方领头的,是个衣着喜庆,头戴红花的媒婆,身后跟着许多用以差遣搬迁的小厮……这从未有过的阵仗,引得附近几条街的街坊邻居前来,在门口伸长了脖子门张望。

媒婆的职责,便是保媒拉纤。

如今的年月,这活儿其实不好干,毕竟姻缘天注定,需得彼此双方看对眼,又得考虑门当户对等等外在因素……运气不好,三两个月或都说不成一对。

可这次媒婆却觉得十拿九稳,毕竟尤家大娘撬了未来表姐夫的事儿,已经传得到处都是,冯家那厢为了她都与忠毅侯府退了婚,可见这对男女已私定终身,指不定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现下让媒婆上门,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这婆子颇有些职业操作,半句都不提那些不堪的传闻,只胭脂殷红的脸上堆满了笑,挥舞着荷叶色的手帕,操着尖亮的嗓子,细细数着这门婚事的好处……

谁知嘴皮都说破了,说得那尤夫人两眼都放了光几欲就要点头,可尤老爷却不动如山,并未松口,只眉间微蹙,道要考虑片刻,摆手让婆子去外厅喝茶。

望着那媒婆离去的背影,钱文秀只觉得好似水漫金山般的财富,也正在迅速由指尖滑走。

方才她去外院一瞧,就被那堆积在箱中的金元银元闪了眼,抬在院中的现银,少说也有两三千两!更莫说还有其他华贵的首饰钗,及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

那媒婆还说了,这不过只是定亲的诚意,以后自还有旁的聘礼!

只要这门婚事成了,这里头有多少油水可捞,钱文秀简直不敢想象。

因着丈夫没有发话,也因着被求亲门户的骄矜,钱文秀才极力忍住,没有越过规矩一口答应,可现在四下无人,她却看出了尤闵河脸上的犹豫,一时间急得额间都冒了热汗。

“此乃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老爷究竟还有什么考虑的?我这做嫡母的,原还担心以大姑娘这样的名声,今后恐再嫁不出去,哪知她倒会给自己想门路,扭过头便在忠毅侯府搭上了冯得才!

是,勾搭未来表姐夫,外头话确是传得难听些,可那又有何妨?终归是得了实实在在的便宜,大姑娘总不用一辈子老死闺中了啊!

且那媒婆方才的话也说得不错,家世相当,又两情相悦,这样的姻缘上哪里找去?”

若这媒婆脚程快些,早来半个时辰,尤闵河说不定确就点头答应了。

可忠毅侯府传来的一份密信,彻底逆转了他的想法。

呵。

什么相见恨晚?

什么情投意合?

什么为了彼此,宁愿撕毁婚约也要相守?

……

信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一切不过就是冯得才的特意构陷!

那人就是个瞒着青梅豢养外室的狼心狗肺之辈!他并非真心喜欢窈儿,只不过将她当棋子,想要利用这桩姻缘,掩盖自己的恶行罢了!若非这封信,只怕连同尤闵河这个做父亲的,都要被这些障眼法迷惑了去,认定是女儿败坏了家风。

怪只怪那日去小花枝巷心急,并未将一切好好盘问清楚,才让女儿又受了委屈。

“老爷也不必顾忌着忠毅侯府那头。

感情这事儿,浑然没有先来后到的说法,谁规定青梅竹马十余年,就一定会共同相伴余生呢?

说起来也是冯得才与那忠毅侯嫡女缘分不到,若是早早成了亲,哪里还有咱家大姑娘后来者居上?归根到底,皆是一个缘字。”

钱文秀并不知道尤闵河在想什么,见他不搭话,只还在极力游说,言语也愈发尖锐。

“……与其让冯家小郎与大姑娘私下往来,被别人骂奸夫□□男盗女娼,不如现在就顺坡下驴答应提亲,索性将这桩婚事大大方方摆到明面上来。

起初必是会再遭些非议,不过也没什么,只要大姑娘嫁入冯家后,他二人能好好齐心过日子,时间一久,外人也就明白大姑娘的品性,晓得他们对彼此的情意了……”

钱文秀并不知密信上的内容。

或就算知道了,也浑然不会在意。

好歹同床共枕几十年,尤闵河自然也明白钱文秀是怎么想的。

作为当家主母,钱文秀从来就不喜窈儿这个庶女,决计不会将窈儿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更不会关心窈儿嫁人之后过得幸不幸福……

只要聘金足够多,只要能赶快甩脱这个烫手山芋,那窈儿无论是嫁给冯家刘家,还是王家张家,于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可尤闵河这个做父亲的,却实在无法这般洒脱。

窈儿是他得的第一个孩子,那么懂事熨贴,乖巧温顺,直到现在也记得,头次听她唤第一声“爹爹”时,他心里是多么欢喜,就算父女二人间生了些龃龉,他也绝不能在得知了冯得才为人的情况下,为了些区区钱财,就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若真如此,他岂不是妄为人?

心中拿定主意。

尤闵河站起身来,幽幽吁了口气,吩咐侯在外头的婢女,

“去外头传话给那媒婆,就说这门婚事实非良配,烦请他冯家,另聘佳人。”

钱文秀怔愣当场,有种黄粱梦碎的惘然,过了几息之后,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当场炸毛,尖着嗓子厉声问道。

“为何要拒婚?老爷莫不是老糊涂了?

老爷是嘴皮子上下一翻,哪管什么洪水滔天?你让我这个做当家嫡母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这个赔钱货砸在手里么?

说句在理的,以大姑娘现在的名声,能有人上门求娶,我都要日夜烧香拜佛唱哦弥陀佛,谁知你竟给直接拒了?是,想来他冯得才确是人品不佳,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可大姑娘莫非就全无错漏么?一个**熏心,一个声名狼藉,不正好凑一对,免得去祸害旁人?”

以往就算心中不爽,钱文秀大多也会加以掩饰,不会这般张牙舞爪。

可不知道是因忠毅侯进了京,还是因着怨她打点家宅不当……这些时日来,尤闵河鲜少在主院住,而是常留宿在妾室慧姨娘处,二人间的夫妻温存更是屈指可数……

怨气积累下,再加上满庭院的财物如煮熟般的鸭子飞掉,她只觉一阵肉痛,便也只顾着宣泄情绪。

“不愿舍她嫁给冯家,那她顶着浪*荡的名声,此生还能嫁给谁?嫁给勋贵?嫁给豪门?嫁给权臣?你莫不是还盼着她嫁给当今圣上,去做金尊玉贵的娘娘不成?!

我只一句,你若今日不松口应下这门婚事,今后便休想让我这个当家主母,为着个妾生的庶女,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周全婚事!”

这如连串炮仗般的话语,每字每句都直戳人的心窝肺管子。

尤闵河听得太阳穴直跳,一时间血气翻涌,只觉胸口心脏处传来阵阵绞痛,他面色苍白着,捂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望着眼前这个嘴脸丑恶的夫人,终于不再抱有半分念想。

他扭过头,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只沉声道了句,

“窈儿的婚事,今后不必让你过问。

由我这个做父亲的,亲自为她做主。”

说罢,冷面拂袖而去。

*

忠毅侯府。

毛韵娘连日劳心费力,累得病倒了,正戴着抹额斜躺在榻上,在刘妈的服侍下将将喝过一次药,才觉得精神略略好些,胃口也开了,正准备让小厨房端些合口味的糕点来……

此时婢女来报,道表姑娘来探病了。

自从外甥女搬离忠毅侯府,安置在小花枝巷的那处宅子之后,毛韵娘因着刚入京城,庶务繁杂,就再没去看过她,只是这孩子心孝,总是三天两头过来请安,有时候若见她在忙不好叨扰,便又径直回去了。

很多若非婢女提起,毛韵娘压根都不曾知道她来过。

毛韵娘笑笑,支起身子靠在雕花架子床背上,往腰后垫了个软枕,立马招手让人进来。

“吱呀”一声响,尤妲窈轻身软步踏入屋内,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她今日穿了身明亮的浅碧色衣裙,衣领处盘用掺着金线绣着白色的缠枝花,让她艳丽的面庞多了许多娴静,流光溢彩的衣料,严丝合缝勾勒出身形曲线,婀娜多姿,步步生莲。

难得的是举手投足间,雍容华贵,风范十足。

丝毫看不出只是个小官家的庶女,反而像个世家大族,受书香气浸染的大家闺秀。

人还是那个人。

相貌还是那个相貌。

气质却完全变了。

若非毛韵娘晓得她现在的处境,只怕是觉得她这些时日,必是受哪个礼仪嬷嬷专门调教过。

“月余不见,窈儿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尤妲窈先是含羞低头,依着规矩行了个问安礼,然后坐在榻前的绣凳上,温声关切问道,

“舅母精神可好些了?

我听大夫说,病中之人需多吃些温补益气之物,所以特做了些红枣山药糕来。”

“并无大碍,至多再躺上个一两日,也就都好了。”

真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毛韵娘伸出指尖捻起块红豆山药糕送入嘴中,只觉软糯可口,唇齿留香,止不住地夸赞,二人先是道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紧而毛韵娘牵起话头来。

“冯德才上尤家提亲的事儿,想必你已听说了吧?

好在文昌这孩子心思细腻,得知冯家要上门提亲的瞬间,便立马写了封书信过去,道清楚了事情原委,且幸在你父亲也不至于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所以才未能让冯德才的奸计得逞,否则你哪里还能在此处陪我?只怕要被钱氏那个虔婆捆回弯柳巷备嫁,不日就要塞进冯家的大红花轿中……同我们至此骨肉分离了。”

可不是。

这几日表哥出府养生去了,尤妲窈没个人商量,在家中日日如惊弓之鸟般。

她生怕冯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冲入门来抢人,如在斜香巷般欲将生米煮成熟饭……幸哉,幸哉,担心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

“父亲到底还是顾念着我的。”

外甥女垂下颀长白润的脖颈,薄唇微抿,一丝委屈在脸上划过,又瞬间消弭……

毛韵年这个做长辈的看在眼中,心里很是怜惜,轻拍了拍她落在榻边的手背,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打算。

“你父亲确是顾念着你,不仅拒了冯家的婚事,这几日还四处活动,似在为你相看未来郎君……只是他到底是个大老爷们,处理起内宅中事,走动起来哪里有妇人方便?估计也不如我们女子般想得周全,那些郎君一个个瞧着玉树临风,若不细细打听,谁有又知道里头是个什么芯子?你现在情况特殊,更加要瞪大了眼睛,绝不能再嫁个金玉其外败于其中的。”

“且我想着,哪怕境况再差,也该将你的婚事早早提上日程,否则就这么熬着,熬到真相大白那日又有何用?女子一旦过了双十年华,若再想议亲便是难上加难。我眼瞧着,那钱氏不将你发卖了便是好的,断乎不可能为你的婚事奔波,而你庶母因着妾室身份,又不好出门走动……

窈儿,你若放心得过舅母,便由我为你做主,如何?”

尤妲窈闻言,几乎就要感动得落下泪来,她轻点点头,

“舅母疼我我怎会不知,一切但凭舅母做主便是。”

毛韵娘见她如此信任,心中也是一暖,干脆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先温声问了一句,

“那你先告诉舅母,你现在可有中意之人?

若是有了,倒也不必费事了,我先去打探打探郎子的人品,再去帮你探探口风?”

若说中意之人……倒是确有两个。

她脑中立马浮现出了萧勐与赵琅的面孔。

只是萧勐那头……三日之期已过,却仍不见他传来好消息,想必是他终究未能说服双亲,同意这门婚事。

至于赵琅这边……或是因着那日没有赶去书斋赴约,让赵琅彻底淡了心思,反正自那次后,他便再未相邀过。

所以尤妲窈摇摇头,

“没有。”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

毛韵娘接过话头来,“没有也不要紧,如此正好,舅母另好好给你相看一个。”

“五日后是你舅父四十寿辰,他初得圣恩,又是才升调回京,接待同僚也好,亲近贵胄也罢,饶是念着这是他从军后在家中过的第一个寿辰,也是要广发拜帖好好操办一场,那日必定宾客盈门热闹非凡,其中不乏有些还未成亲的青年才俊……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那日务必要盛装打扮前来,给众人留个好印象。”

尤妲窈神情一滞,眼底都是忧心忡忡,嘴中嗫嚅迟疑着,

“这样隆重的日子……我出席会不会不太好?

舅母…我委实怕……”

可过了几息之后,她的眸光又逐渐恢复稳态,最后轻声应承了下来,

“只是舅母既放心得过,我便不能推迟。”

毛韵娘将她细微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眸光暖亮,轻扬了扬眉,

“哦?

怎得?

又不怕了?”

“外头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我只要不出门,不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就行……可若是参加舅父寿辰,我便担心在此等吉日,因己之身拖累整个忠毅侯府受人非议。

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尤妲窈咬了咬唇。

“莫非我日日龟缩在家中不出门,外头那些人就不嚼舌根了么?我若是当真这辈子都不见人,反而才是如了那些人的愿。

且我行得正坐得端,该心虚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冤污我的王顺良。他都有脸在京城中长袖歌舞,我凭何要躲?我偏要光明正大出来交际!

再者,那样好的日子里,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心中再看我不爽,理应也不会对我这个忠毅侯府的外甥女太过造次。”

眼见她想得明白,毛韵娘眼底也尽是欣慰,抬手轻抚着她的头顶,

“我的儿,只要有这样的心气,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之事?

若潇潇能学了你半分去,我这做母亲的便也可以彻底撂开手,从此不必操心了。”

尤妲窈被夸得面庞微红,直弯她的怀中钻,

“……舅母先莫夸我,以往我可从未参加过此等酒宴雅集,论起来这还是头一遭。

那么大的场面…若是窈儿不慎出了什么岔子,舅母可不准怪我。”

这难得的女儿家娇俏模样,引得毛韵娘窝心发笑,

“莫怕!

饶是捅出天大的篓子,自有舅父舅母替你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