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由妖不由仙

第四十五章 女骨

电光火石之间,六丑等众妖已经冲到了整个包围圈的最外,眼看便要脱离,忽然半空中一道劲风扑来,六丑飞跃中转身将棍子戳出,同时借着眼角余光将青眉的手紧紧抓住!

铛声闷响,铁杆兵与飞来夏耕手中盾牌重重交鸣,巨大的冲击力顺着铁杆兵涌入六丑体内,将他生生震飞!

正如他愿!

借此之势,六丑身子一扬,呼啦啦窜出一截,带着青眉非但躲过了随即而来的骨戈横扫,还扬手一挥,把右手抓着的青眉远远甩出,自己也在落地之后顺势前滚,起身便开始狂奔。

夏耕落地,激起一圈飞灰,刚才塌陷的肩头正在慢慢隆起,恰好挡在了那两只小妖前方丈许之地,两小妖在惊恐中仓惶退却,立刻被紧随其后的尸族战士缠上,瞬间复陷重围。

两妖开始大声央告恸嚎,六丑却那敢去救?

六丑与青眉距夏耕几近二十余丈,看似遥远,但奔突起来也就数息功夫,半点耽搁不得,他几乎将全身气力都聚集到了双腿之上,足下生风,包袱在身后被绷得笔直!

很快,他便追上了青眉,拖其之手,将她的速度带快,但是自己却被拖累慢了些许。

夏耕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胆敢挑衅自己的小妖,嘶吼之中,他略略弯膝发力,地面震动,一圈裂缝朝外扩散,他便似个炮弹般高高跃起,轰然落在了七八丈外!

不断跳跃,夏耕追赶的速度竟然毫不逊于六丑青眉,虽未追上,但距离却再也未能继续扩大。

若是六丑自己,逃脱应不成问题,可是加上青眉便就有些不逮,而且此般卖力的奔突亦是不能长久,但他却并不慌乱,而是极目远眺,然后忽然带着青眉转向东南。

“水泊!”

六丑只说了如此两字,青眉何等聪明,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此你追我赶数里,两妖很快便抵达了水泊左近,这是一处方圆数百丈的巨大湖泽,两妖刚到水边,那水面便开始慢慢蒸腾,一股股淡淡的水雾在空气中弥散,然后迅速扩大。

这便是青眉修炼万妖决得到的妖术——

布雾!

六丑青眉二话不说,立刻跃入水中,顿时消失。

当夏耕赶到的时候,整个湖面已经全部被雾气遮蔽,铺天盖日,视野断不超过五丈,夏耕狂躁顿足,突然将湖边一块巨大的岩石踢飞,远远的冲进了雾中。

他接二连三的拼命乱踢,石块如麻,毫无目的的远飞湖中,噗通噗通之声不绝,伴随着夏耕的狂嗥嘶吼,吓得湖泽周围的游荡尸族连连躲避,四下逃窜。

而六丑与青眉,却趁着如此机会,从湖中一路游到对岸,不慌不忙的朝着远处进发……

大概经过六个时辰的紧赶慢行,两妖这才抵达了荒原的尽头,荒原之路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将近百里的联绵山峦,直抵东方的尽头。

时间,也已经过去了一天半。

百里山脉,对于六丑青眉来说也就只是三四个时辰,但是经过刚才的奔跑逃亡,两人都已累极,于是便将六丑收集的虫子分食,然后轮流值守着睡了四个时辰,体力妖力这才恢复几近一半,能够勉强支撑后面的行程。

只是就连他们也未曾想到,这最后的百里山脉竟然等于白送,非但没有尸族,就连遇到的野兽亦弱小非常,让他俩一路无惊无险抵达,其他小妖还在找寻踪迹的时候,他俩已经来到了最高的山峰之下,仰首眺望,见到了那停在半峰之腰的数艘云舟。

山峰似矛,笔直耸立,云舟的高度近三百余丈,无路无径,想要登舟只能沿着石壁一路攀爬,抵御狂躁的山风到达彼端,这对于些身形巨大的妖怪或者是个难题,可若换成能飞翔的小妖,亦或善于攀援之妖,但也稀松平常。

于是,在经过两天又四个时辰之后,六丑与青眉分别以四十三、四十四的名次,登上了峰顶,踏入云舟,得到了奖励的伤药。至于前面三十名,则都是能够飞翔的小妖,沅钦亦在其中。

只不过,几乎所有的小妖,抵达云舟后所做都如一辙,那便是进食,然后陷入深深的沉睡中!

西牛贺州与南瞻部洲交接之处,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关隘与城池,纵然战火熄灭,这片区域仍布满了铁马金戈的味道,几乎和旧日封神之战时的王都一模一样。在长达数百年的战争中,人与妖反复纠葛,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润,然后干涸,将死亡深深烙印,无法分割。

巨大的阳关巍然屹立在残阳下,宁静恒古,充满了岁月的气息,虽然已经数年未有战事,但是依旧驻扎了近五万大军,也是黄将军统御白马军的驻地,与北方虎贲、鹰扬,南方的飞熊、炽豹、冥鲲,六军三十万人构筑起了整个大周西境的钢铁防线。

距离这座厚重、巨大的城池百里,某个无名山坳中,座落着一处废弃的关隘,和别处沐浴在夕阳之下不同,这里终日密布着森然雾霾,哪怕已是正午,阳光仍然难以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使得这里像是永久的黑夜,潮湿阴冷,永无天日。

关隘早已废弃多年,苍茫、凄凉,骨骸早已被野狗吃光啃尽,残破的机关兽与甲胃兵刃躺倒地上,布满了厚厚的铁锈和青苔,每每风起,便有许多随风解体,变成无数细末,随风带走。

就连关头白虎二字,也已经几乎看不见。

现在,这里即便是野狗也不见了,虫鸣蛙噪亦熄,一种浓郁的死气笼罩在关上,看不见任何野兽虫子的动静,寂静亦寂寞。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兀响起,撕破了天地间的寂静,也撕破了这一片的寂寞。

关隘正中有一座古观,观中有座高龛,曾是收纳阵亡士卒的骨龛香阁,高龛占地数丈,便是整个古观的全部,只是如今也已坍塌近半,龛门半残半倒,掩盖不住,台阶上厚重的落叶积灰,龛身青苔间依旧能看出刀砍斧凿的痕迹,龛外巨大的卧炉更是劈砍两段,让这种森然多了些怨毒的味道。

龛内还保留着曾经的东西,只是经过数十年岁月的激荡,也只剩下了残骸与落尘,香案坍塌,布幔撕落,烛台香炉等尽数朽坏,石壁上的烛坑残蜡斑驳,顺着墙壁淌落挂珠,在透过门缝映入的淡漠光晕中拉出长长的黑影。

但是,淡淡的亮光却从旁边旋梯的门洞射出,拾阶而下,便能见到那骨龛地室中席地坐着一个人,阴影遮面,容貌根本辨识不清,仅能从身上衣饰认出乃是个胡僧,年纪亦长,葛布胡袍极尽端华,然而却已褶皱,甚至还残留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在他手中,一根粗长的降魔杵斜斜伸出,锋利的尖端呈现褐色,在光晕中狰狞。

他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在他面前摆放着一具森森白骨,拼凑成个人形,而围绕着这具白骨则是数十个瓜大的包袱,有些已经积尘长久,有些却还能见到下端渗出的血渍,无论形状亦或大小,都与人首无二。

年迈胡僧便如此端坐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终于动了,轻轻将一段脊椎取在手中,轻轻抚摸,抚摸着这段白骨上被人用刀刻下的字迹,一字一颤,一字一泪!

依稀泪光中,他似乎又见到了女儿被侮辱时的恸哭痛苦,那旅尉的满脸横肉张狂,甚至还似乎见到了他将女儿杀死,手持利刃哈哈大笑,一刀刀将这四个字刻上的景象!

“好!好!好!你不愿嫁,吾偏要娶,非但娶汝女儿,还要让她当吾夫人,这名号便送与她,无论生死皆是吾家之妇,哈哈哈……”

为此,他不惜投身为胡,不惜忍辱负重数十年,最终将那些仇人一个个的找出来,砍下首级,供于女儿面前,以慰哀灵!

他的双肩开始抖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像是悲哀哭泣,又像是喜极而颤,眼看这种感觉便要到达顶点,忽然重重一颤,然后停下。

嘎登,嘎登,嘎登……

高龛的门发出晦涩的响声,慢慢推开,一名身穿葛布长袍的年轻胡僧走了进来,他来到距离老僧后一丈之外,便停下了脚步,合十行礼,恭顺道:

“师父,我们该走了。”

短短数息,老僧已经复归平静,声音低沉而沙哑,在这处小小的密实中有些沉闷:“还有多久?”

年轻胡僧思索片刻,回道:“长老的云舟最多还有一个时辰便能抵达,但即便最快,也要三刻。

“我们一刻后出发,你去准备,此外,让弥知将那妖孽带来。”话语中,老僧的脸庞略偏,将自己暴露在了微弱的烛火光芒中,却是个六丑的旧识。

皈祛!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脸色淡然,与和六丑相见的时候相比,却多了些决然坚毅,少了些虚伪和伪装。

年轻胡僧弥物静静离去,仅仅数息,弥知便押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妖物进到了地室中,放在皈祛身旁,然后行了个礼,在见到皈祛挥手之后,同样静悄悄的离去,没有半点言语。

静默片刻,皈祛将手一伸,那只小妖便缓缓飞了起来,随着他的手指悬于白骨之上,跟着咽喉忽然裂开,鲜血一缕缕的淌落,淋在了白骨之上。

皈祛的口中开始发出奇怪的吟诵,与之同时,手中的降魔杵光芒大盛,被他端端放在了鲜血之下,白骨怀中,随着鲜血的流淌,那些光芒也一点点的随之抽离,慢慢涌入白骨。

血尽、光褪,那白骨上却丝毫未有沾染,整具骨骸白得几如凝乳,晶莹剔透,光洁绚丽,只如羊脂美玉雕琢,哪还有半点人骨残骸的模样?

只是皈祛脸上却陡似老了数十岁,须发皆白,原本光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苍老得一如那暮暮老叟!

但他的目光却安然了许多,长叹声中尽是欣然。

最后回头一眼时,他的目光只落在了那脊椎的四个字上,如今尚在,却已从杂乱刻画,变成了四个古篆大字,金边银镶:

“白骨夫人!”

皈祛转身即走,葛履踏上青石,弹奏出一曲充满希翼的悲歌,婉转悠扬,缭绕盘旋,不知最终会消散于何时,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