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巫师和异端裁判者

第一千六百一十七章 就像是双胞胎姐妹

若是追根究底,他的思考无疑只是他大脑的保护性反应,是为了防止迷狂的风把他从此处卷走,带入深海中。不过,他多少还是能感觉到,在诸多不同的历史脉络中,总有一个萨塞尔会跟着她步向深海,一去不回。

这时他已经无法看到地上的风景,只有黑暗的薄雾笼罩着群山,包裹着整个板块。接着厚重如海的云层吞下了他们,淹没了一切景象,飞船外呼啸的风声也消失了,一切都陷入沉寂中。

他们继续往上浮升,萨塞尔木然地坐在窗边,盯着外面铅块一样沉积的云层。最初还是黑暗无光,后来可见一缕缕光线从上方透出,逐渐化作千道、万道幽暗的蓝光。

飞船冲出云层时,他看到云海已然身处下方,沐浴在上万颗恒星洒下的星辰之光中。萨塞尔不由得想起多年前和阿尔卡见证世界终末的往事——当时他们看到,环绕太阳的整个行星系都被吞没了。

就算人们能逃得出这种终结,又要怎么在没有白日的无尽星夜中生存呢?

遥远的迷思扫去了他压抑的情绪,萨塞尔眼睛一眨不眨,静静盯着无边的星河在窗外铺展开来。夜色漫过下方的板块,伴着最后一缕晚霞也从云层的彼端消失,现在,真的只有星光了。

他的脑袋依然晕晕乎乎,情绪也带着强烈的恍惚感。倚靠在这星空下,有好几次他几乎要睡着了,却又舍不得睡去。半睡半醒之间,飞船忽然停了下来,萨塞尔下意识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只有戴安娜还在船头操作面板,其他人已经躺了一地。

这位大小姐用冥想代替了入睡,而且每次周期都只需要一两个小时。换句话说,她可能从很多年以前就不会做梦了。

萨塞尔不想吵醒其他人,尽可能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后,想问问出了什么事。说实话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但他的精神状态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安然入睡。

先是听闻菲尔丝颠簸流离的旧事,然后看到被抛下的狗子,最终又目睹某人期望中的贞德在他眼前消失,程度几乎是在阶梯式上升。

戴安娜很快就跟他转述了情况,——海面上空的异常。

她说道,虽然海的意志无法作用到此处,也无法维持海之影的存在,但大洋似乎通过更复杂的方式影响了海面上方的大片区域。

陆地板块本来是被云层遮蔽的,不过海洋不同。大约在半个小时之前,他们飞进了一片无云的天空,当然说得更清楚点,其实是一大片按某种规则分布的云洞,直径均以千米计。云洞周围可见云层汹涌翻腾,但始终无法往云洞中心区域聚拢。

透过均匀分布在云层上的云洞,萨塞尔看到了大洋,或者说这些诡异的云洞就是因为大洋才产生的。汹涌的云霭在云洞边缘往下悬垂,几乎形成了垂直的筒状云壁,远看如同成千上万波澜壮阔的大瀑布,从天空一直倾落到海中。

肉眼只能看到这种程度,但经过一阵操作后,戴安娜从船头调出了另一块面板,材质半透明,像是银色的玻璃。

她驱使飞船缓缓前进,悬停在一处云洞的中心区域,面板上立刻浮现出海面的景象,看着就像半透明的幻影。

他惊讶地看到,海面并非他童年记忆中波浪起伏的大海,或者说,不是自然界可能存在的任何景象——面板上浮现的海面是一系列复杂的几何体网络,以有序的拓扑形状往外延伸。

在几何网络的中心区域,他看到了一束束往上凸起的圆锥,均为海水构成,其排布的整齐程度甚至远超过军队方阵。

这些几何体持续着转动、组合和解体,把诡异的图像延伸出不知多少里远。它们看着让人感觉头皮发麻,却又带着一种离奇的数学之美。

这时候,几何体忽然发生了异变。置身于他们视线中的水圆锥网络忽然开始破碎,以有序的方式崩溃解体,化作许多黏稠的物质相互挤压。远远看去,就像一团团烧化的糖浆呈现出波浪状往上凝固成型。

萨塞尔看到一部分海水——或者说可能是海水的黏稠物质——往下流动,另一部分海水往上凝固,停滞在此。与此同时,还有更多海水依托着凝固的海水往上攀升、继续凝固。

在复杂到令戴安娜都头痛的非流体运动中,这些粘稠的物质以纯粹的物理方式建构出了一片相当诡异的图景。当然了,以上复杂名词都是戴安娜本人的描述,在萨塞尔眼里,她讲出来的名词已经够让他头痛了。

最终呈现在他们俩眼前的是一个房间,或者说,是由大海建构出的某人记忆里的房间。细节丰富得不可思议,连地毯上编织的图案都复现了出来。床就放在房间中央的高台上,床上铺着白色被褥,看着像是坟墓一样,上方挂着浅绿色的丝绸幔帐。

萨塞尔看到一个妇人倚在枕头上,穿了身宽袖睡衣,在她身上看着像是教堂的法衣。她气色很虚弱,正在烛台旁刺绣,一面银色反光镜就放在烛台一侧。

此人看着跟戴安娜很像,恍惚间萨塞尔甚至觉得她们俩是一个人,不过同此时尤像个少女的戴安娜相比,她的神情中带着一些更复杂的东西。

萨塞尔敢肯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女性,不过戴安娜肯定认识她。戴安娜本人似乎很想维持镇静,至少是表现得平静自若。她确实做到了一部分。萨塞尔只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丝恍惚之色,控制得很好,让人难以察觉。

“它试图用这人引你下去。”萨塞尔想了想说。

“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戴安娜闭上眼睛,似乎不想再看到她母亲的幻影了,“而且就算她还活着,我也不会感情用事。至于引我下去……我觉得大洋应该没有这种目的性。和它相比,我实在太渺小了。”

“那它为什么把这个房间和这个人展示给你看?”

“我想这应该是一种信息的传输,”戴安娜又开始说天书,“它像无线电台一样发出一些电波信号,期待从环境中得到反馈。这些记忆就是它从人类身上得到的信息反馈,但它并不知道这种反馈有何意义,于是它把这些东西呈现出来,希望得到更多反馈……当然我也只是猜测,你先别追问这事了。”

“好吧,什么是无线电台?”萨塞尔换了个追问的方向。

“你不用懂什么是无线电台。”戴安娜皱起眉头,“反正等我们去了提尔王朝的时代,这些名词也就没意义了。”

“那你之前提到的一系列名词呢?也都没有意义吗?”

“也不全是……诸如流体力学一类的学科有些学派的巫师也会研究,只是称呼不同,也不会在大众视野里公开。”

“所以你刚才讲的天书都是这个时代的大众视野里的东西?”

“这得看你对大众这个称呼以及范畴的定义了。”说到这里,戴安娜摇摇头,“你干嘛要追问这些事?难道你想学流体力学和无线电运用?你有基本的数学和物理学知识吗?”

“不,我只是睡不着,没话找话。”

戴安娜抱起胳膊,朝他弯下腰:“经历亲人挚友的离去是人长大的必经之路,小鬼。别问我为什么叫你小鬼,既然你才刚开始经历这种事,我当然可以当你是个小鬼。在此之前,不管你有多少个其它历史里的记忆,你都还没长大。”

“哦好,那再过段日子我可能就有第一个孩子了,你的孩子在哪里?”萨塞尔问她。

她把眉头皱得更深了。“人长没长大,不是用动物性的繁殖行为决定的。”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学术的名词来绕弯子?”

“你又为什么睡不着觉了就想找人抬杠?你知道抬杠这种行为的恶劣性质吗?”

“我这是闹着玩……”

“谢谢这种闹着玩了!”

“说真的,大小姐,我过去见过的人都会像我一样说话,大家相互之间的共处都很轻松,连索莱尔都很擅长开不着调的玩笑。你这样板着脸,可能你就只能找苦大仇深的黑骑士大人交流情况了。”

戴安娜又叹了口气,她是真的很擅长叹气。“别跟我提这事了,——先告诉我苦大仇深的黑骑士是谁?”

“米拉瓦去卡恩的时候代管朝政的人。”

“原来是她吗……阿波罗尼雅?”

“是叫这个名字。”萨塞尔回忆道,“我在提尔王朝覆灭了几百年以后的时代遇见了这人,而且还是在贝尔纳其斯。她流落异国他乡,想要寻找一段失落的历史,明明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耿耿于怀,隔三差五就跟我诉苦。”

“我看你自己就是什么都不记得的典型吧。”戴安娜挑起眉毛,“那个海之影就是被你遗忘的过去。苦大仇深的黑骑士对她失落的过去耿耿于怀,你却同时又爱上了好几个,爱这条古老的母狼,爱你当年的公主,也爱我当年的祖先,怕是就连这个泽斯卡,——民间俗称的植皮者你都爱。说实话,你表现得也挺深情,结果我一总结,怎么听着问题就这么大呢?你这小子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这其中有很复杂的理由……”萨塞尔视线偏移,下意识就想转移话题,“那是什么?”

“你心虚的太明显了,滥情小鬼。”

“我承认我心虚了,但你的房间真的变了。”萨塞尔说。

一个完全是少女的人从再次崩溃的几何体网络中走出,步态安然,一身水蓝色长裙美丽而大方。过了一阵萨塞尔意识到,她看着还不满十七岁。精心修饰的头发衬着完美的鹅蛋脸,碧蓝色眼眸平静温和,小巧的鼻子,两点朱唇也经过悉心点缀。她戴着蓝宝石项链和耳环,但那头编起来的长发丝毫不逊色于她佩戴的首饰,华丽璀璨。

萨塞尔看了眼旁边的同一个人:“你头发分叉了,脸上有机油,手上还沾着铁锈,嘴皮子还干得起了皮。”

戴安娜皱眉看着大海构造出的她自己。“人们不是每时每刻都要化好妆、穿好礼服、戴好首饰、修好头发再出门的。”她说,“从我正式当巫师之后,我就不想穿这一身被人在宴席上凝视了。”

“听起来你希望自己有一些更具权威的形象?这样有利于让人尊敬你?”

“我通常不会把话说这么直白,因为很难听。”

“你现在这样子比较有权威,还是你一身礼服比较有权威?”

“我这样也许是受了我当年的国王影响吧,”戴安娜说,“我记得她……”

刚说到这里,萨塞尔竟然看到另一个贞德从戴安娜旁边走出,不过她表情要更冷漠,她的发色也很浅,最大的区别应该是和贞德相比,她的胸口缩水了不止一点。他感觉这个人和贞德就像是双胞胎姐妹,甚至是同一个演员扮演的不同角色,只是在离场以后换了服饰,换了假发,戴上胸托再上台而已。

这说法听起来很荒谬,不过荒谬之事中其实常常蕴含着真理的元素,只是他现在还猜不出来罢了。

“你的国王陛下和贞德是姐妹?”见戴安娜不说话了,萨塞尔问道。

“世上人有这么多,总会有些人看着长相相似,偶然只是偶然,不值得追根问底。”

“那你的第一场舞是和你的国王跳的?”

“的确如此,不过也是最后一场。”她说,“当年国王陛下建议我说,如果你厌恶以这样的形象在舞会上受人凝视,你可以用你自己喜欢的穿着,——你是家族的继承者,这当然是你该有的自由和权力。”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履行自己的权力了。”

“我还以为听了这番话你爱上她了。”

“我不会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就爱一个人,我只会感谢长辈的教诲。另外我希望你不要总以己度人,我……算了,你还是把你自己的一团乱麻理清楚吧,好好想想,等你的公主大人和我的祖先见面了,事情会变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