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巫师和异端裁判者

第一千六百一十四章 你还挺害羞的?

一方面她是某人期望中的贞德,——不是裁判官的裁判官。另一方面,她也是个经过简化的贞德。她无法认知到他们身处列车,她最初甚至无法认知到萨塞尔以外的人。

她的一举一动和她的言谈姿态都很局促,有些对话她甚至没有识别的机制。泽斯卡是伪装者,她也是伪装者。不同之处在于,泽斯卡一直知道自己是什么,她却相信自己确实是一个不是裁判官的裁判官,是不同历史走向中的贞德。

究其原因,也许是因为她诞生于萨塞尔的期望,而他的期望只是些破碎又虚无的臆想。从这种臆想中构造出的存在,必然也不会是完全的人。

想到狗子本来的面目,萨塞尔有些好奇她本来的面目是什么。他不太想碰对方的脸,因为显得太亲昵,也不太好碰其它地方,毕竟她现在未着衣物。于是他托住贞德的后脚跟,跟着捏住脚趾,轻轻揉了一下,然后用力按下去。

萨塞尔在她的大拇趾指肚上按出了一道凹陷。

她没什么反应,也没有像狗子一样往两边撕裂,只是端详着他的脸,挂着某种无声的微笑。她的脚趾微微摇动,勾住他的手指,别在弯下去的指缝里,然后嘴唇翕动。

“别乱动……”贞德轻声细语地说,“让我看着你。”

她这句话不带感情,是某种不属于人类、或者说不属于她自身的语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意识深处往外传达话语一样。如果不是她被造出的面目很漂亮,这一幕一定会很恐怖。

萨塞尔把手拿开,身体也往后退了点,站在地上,但他走到哪,贞德就走到哪。而且他发现,她的姿势和行为越来越鲜活了,或者她正在不断从环境中汲取真实。

她的眼睛始终都在注视他,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并且她的眼神一刻都没有变化过,始终平静至极,始终带着饶有兴致的情绪。

灰狗总算把衣服拿了过来,期间某人期望中的贞德在他身后搭着他的肩膀,后来又抱住他的脑袋。她的头发时常会忽然摆动一下,扫得他脸颊发痒。

她站在这里,好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好像除了盯着他以外一切都和她无关,又像是在寻找什么。总之,萨塞尔完全无法理解她,更别说理解她背后的存在了。

“这套衣服应该勉强合身。”灰狗把她不知道从哪拿的黑色内衬扔了过来,“你先把里面的给她穿上。”

“你他妈拿了什么过来?”萨塞尔盯着手里的黑色布片。他被灰狗惊呆了。“这是人能穿的吗?”

灰狗把手一摊,表示事不关己:“只是这个时代的内衬而已,摸着还挺光滑的,有什么不好吗?”

“好吧,我是不了解这个时代,那你是从哪拿的?”

“从不知哪个贵族法师的房间里拿的,还是说你要平民点的衣服?”

萨塞尔没办法,只能先把上身的布片给她穿上。期间他完全没弄懂怎么扣上扣带,还劳烦灰狗在背后帮了点忙。等到了另外一部分的布片,他却犯了难。他想让贞德坐回到床边,但他又想不出怎么才能通过对话令她办到这事,于是他决定伸手去推。

他握住她的胳膊,放轻力道,想把贞德往那边推去。他注意到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观察他的动作和姿势,但也没多想。

然而还没等萨塞尔使力,她忽然就挣脱了他的手,然后她一下子抱住他的脑袋,拥在胸前,发出一阵笑声。

萨塞尔再次被惊呆了。出于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理由,贞德非常开心,对他的行为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她从下颌挑起他的脸,仔细看着他,表情中带着一种少女似的狡黠感。

怎么回事?她的情绪变化有任何逻辑性吗?

“你是不是没有带过小孩?”灰狗在旁边事不关己地发表评价,“可能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也会对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发笑,至少黑巫师萨塞尔是这么帮我回忆童年的。”

萨塞尔木然地站在这里。说实话,他是想象过自己带小孩的情境,但完全没想过是这么一回事。而且,他怎么能把一个抱他在怀随便揉捏的家伙当小孩?这事也太荒唐了。

“你为什么要笑呢?”萨塞尔问道,“说实话。”

可能是因为这句话,贞德顿了顿,脸上带了种不安的情绪,她似乎想尽力表现得真诚一点,至少是在他眼里真诚一点。她思考了大约有半分多钟,然后说:“我也想不清楚。”

“这……”

“你是觉得我看起来很傻吗?”贞德又问。

“我没说你是无知村姑的意思。”萨塞尔连推带搡,好不容易才让她坐下来,“你能把腿抬起来吗?”

她把手搭在床边上,把两条腿往上抬起,几乎和两只漂亮白皙的脚绷成了一条线。说实话,萨塞尔得尽力收敛心神才能集中注意,因为她这无心的姿势几乎蕴含了男性对美的一切想象。

穿上衣服的时候,萨塞尔不免碰到了她身体各处。虽然没怎么使劲,不过他确定她的血肉是通常意义上的人的血肉,体温正常,骨头、关节和肌肉也都很正常,符合人类的身体结构。

而泽斯卡完全是由软骨和节肢揉成的拟态。

“我们得走了,贞德。”萨塞尔总算把这套贵族服饰给她套了上去,“如果你非要跟着我不可,你就跟在后面,但是别和别人乱说话,保持沉默。”

某人期望中的贞德点头同意,似乎只要能看着他,不管去哪里都没问题。

“我们要往哪去?”灰狗提问道,“找个地方把她人道消灭吗?”

“消灭个屁!我要找我们的贵族大小姐说明情况。”萨塞尔瞪了她一眼,“既然她是忆者,说不定她就知道点什么。”

……

“海之影。”戴安娜开口就给了称呼,“先让她进来吧,这些东西在传闻里名声不怎么好,或者说很可怕吧……栖息在深海的族裔当年就是被海之影弄疯的。”

萨塞尔一言不发地走进球形空间,再次感觉温度迅速降低,直至冰点。舱门关闭,蔚蓝色光晕也迅速笼罩了环形墙壁,大堆机械手臂像昆虫的节肢一样四处伸展。幽灵鸟正在这堆节肢里忙活,矮着身子钻来钻去。

先前载着他们升上天空的飞船依旧悬停在正中央,看着和当时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这个地方非常奇异,但贞德还是只盯着他,视线不转动一丝一毫。萨塞尔装着若无其事,但心里已经有点发忖了。

“你对她有什么了解吗?”萨塞尔找戴安娜提问。

“首先我想问问,你对这个时代的大海有什么了解?”

“没什么了解。”萨塞尔说。

“好吧,”戴安娜点点头,“简单点说,在降临之年的某个时期,有种既没有灵魂也没有自我意识的胶质在深海中发源了。它无休无止地持续进行着自我复制,无休无止地向外扩张。到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是天球上的海洋本身了。

“最初是深海,然后是浅海,现在只差一部分海面。等再过些年,我们的世界就没有正常意义上的大海了。所有栖息在海里的物种要么就逃上陆地求生,要么就被同化成胶质的一部分,没有任何独立生命个体能在海里幸存下来。”

“所以海之影……”

戴安娜端详着贞德。“按我们的理论,这片大海的生命形态是纯粹的物质世界生命,既没有灵魂,也没有自我意识,只有无休无止地自我复制这一种行为。然而就是在这种自我复制中,它用它不知道多少万亿吨的胶质进行了某种……探索,对科技的探索。”

“等等,科技?”

“世俗认知下的科技是物质世界的技术,所以物质世界的生命探索科技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不是吗?”戴安娜闭上一只眼睛,“虽然不明白具体理论,但我们觉得它用一系列不可言说的过程完成了对世俗科技的探索,而且它的成就远超当年的光明神殿。”

“你别告诉我它的成就就是具现人们对完美爱人的想象。”

“这只是一部分。”戴安娜莫名其妙咳嗽了一声。她伸手碰了下贞德的嘴唇,沾了点唾液放在指尖,缓缓捻着。“当然,这件事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如果你非要一个更大尺度上的描述,我可以告诉你,瑟比斯当年几乎撕裂了天球,无比巨大的黑色节肢差点就让世界彻底崩溃了,但是这片恐怖的大海阻止了瑟比斯学派的仪式,——它稳定了行星运转,限制了现实世界往非现实的坍塌,碎裂的板块也是因为它才勉强维持了稳定。”

“你的意思是,它才是救世主?”

“不,它是为了自己的生存才对抗了瑟比斯的仪式,而我们观察到它正在不断上升。再过些年,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板块都会被淹没,所有没能逃离的生命也都会被吞噬,然后我们的天球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胶质球。远看是个海洋世界,其实是一个占据了所有生存空间的异常生命体。”

“所以它想保护自己的生存空间,然后我们只是这里面的寄生虫?”

“说成有自我意识的微生物可能更好点吧。”戴安娜评价道,“不过,就算是微生物,也有些微生物是不同的,比如说那些被它注意到的人。”

“因为灵魂吗?”萨塞尔问。

“我想是因为灵魂,或者说值得被它注意的灵魂,我……嗯……不,算了,没什么。”

“你直说你也被注意到过不就完事了?”

她表情变阴沉了。“我不想讨论这事。”

“有难言之隐?”萨塞尔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海送给她的人就是你,小子。”幽灵鸟提着一个扳手晃了过来,“而且在她还没遇见你的时候大海送过来的人就是你了。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代表不管她记不记得,你都是她的——”

“这事一定有什么问题。”戴安娜瞪了幽灵鸟一眼。她打断了幽灵鸟的发言,态度非常恶劣。“你别在这里跟我胡说八道添乱了!”

怪不得刚才她莫名其妙咳嗽了一声。

“那你对处理海之影有什么经验吗?”萨塞尔若无其事地问她。

看起来这家伙在他们俩还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了,而且印象非常深刻。亏她装得好像这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戴安娜叹了口气。“最开始的一次我在冥想,所以反应比较激烈,直接把他烧成了灰,后来我尝试了各种手段他都会重来,到最后,我就只会用点小法术把他随机扔进不知哪的迷道了。”

“你可别下意识把我随机扔进迷道里。”

“你当我是跟人吵架的小女生吗?这点轻重我姑且还能分得清。”

“那重来是什么意思?”萨塞尔追问道。

“他会忘记你对他做出的所有敌对行为,或者说不利于交流、共处的所有行为。不管你是把他烧成了灰还是一剑穿心,下次他都会把这事忘掉。哪怕你不杀死他,单纯把他四肢穿透钉在墙上,把他关在囚笼里,他也会在某个固定时刻忽然消失,然后凭空在你眼前刷个新的。”

“那就没办法逃开吗?”

“只要上升到一定高度就能逃开。”戴安娜说。她往悬空的飞船比了个手势,“我没法断定具体是多高,不过这东西载着我们去的高度肯定可以。”

“这是个影响范围的问题?”

“我觉得是影响范围的问题,”她点头同意,然后又叹了口气,“只要还在地上,我们就没法逃得过。说实话,我真的不想再跟着这列车受折磨了……”

“嗯……”灰狗发声沉思了片刻,“你那边的海之影具体会在什么时候刷个新的过来?”

“应该就是今天吧,我特意躲着你们就是想把这事处理了。”

“看不出来,你还挺害羞的?”灰狗砸吧了下嘴。

“这跟害羞没关系!这关系到我的名誉!你知道名誉对我有多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