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痣(重生)

第四十四章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逾矩了。◎

兰馨堂内, 坐着的那几人都站起身,却一时哑口, 院子里只有雨滴答声。

陆崇会突然出现, 本就叫他们吃惊不已,更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是陆崇认下水天阁东耳房的银钱。

唯陆旭,看着陆崇, 又看着云贞。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 大惊大骇中, 他的嘴角克制不住颤了下。

陆崇抬眼, 扫视了一圈, 将二房每个人的反应看入目中。

陆旭陆莹他们在想什么,自不必说, 陆蓓垂着眼睛,避到后方, 还有一个云贞的表姐, 云宝珠。

她又慌又急, 学着陆蓓躲到柱子那, 动作慢了点,反而很明显, 陆蓓瞪她一眼。

陆崇瞥见云宝珠额间那点胭脂痣,目光微微一滞。

这时,姜香玉倒抽一口冷气,她既尴尬,又恼火, 只是再多的情绪, 且看陆崇身上三品官服与那身威势, 她便清醒几分。

她这辈子顺风顺水,甚少看人脸色做事,唯有陆崇这个丈夫的弟弟,真真叫她受尽憋屈。

她不依不饶,抓着一个点:“七弟,这是二房的事……”

陆崇握着伞,冷哼了声,说:“既是二房的事,也是侯府的事,断没有污人清白的道理。”

姜香玉梗住。

陆崇又说:“今日这闹剧,源于我请云贞帮作画,这幅画,如今就在宫廷,是仿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

陆蔻听罢一愣,她知道换出藏在秋海棠图里的账本,才抓到曹万立,父亲陆岭才能伸冤。

却不知道,那幅画,和云贞有这么深的渊源。

云贞也不由抬起头,看着陆蔻。

其实,她也还没来得及告诉陆蔻,那些颜料是她提供的。

陆崇停了下,待众人消化完这个事,又说:“我予她酬劳四十两,敢问三嫂,是不是要把静远堂账簿给你一观?”

显然他踏入兰馨堂时,已听到姜香玉质问陆蔻那些话。

就是贴姜香玉十个胆,她也不敢看静远堂的账簿,何况此事关乎陆家大爷身后事,别说四十两,一百两都是使得的。

话至此,她无可辩驳,盼着赶紧送走陆崇这尊大佛,说:“这事原是误会,就如此吧,七弟今天来得匆忙,就不留你吃茶……”

可她万万没想到,陆崇会打断她的话:“误会是寻常,但三嫂说的那些话,并不寻常。”

他沉下声:“莫不是真当大哥不在,蔻姐儿无人倚靠?”

姜香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周安家的拉了她几下,她才断断续续地说:“没、没有的事。这事是误会,蔻姐儿,你不会怪三婶婶的对吧?”

陆蔻揩去眼角泪花,向来爱犯心软病的人,此时偏过头,不看姜香玉。

南枝补了句:“三夫人,这可不能这么说,我家姑娘真的伤心了,哭了呢。”

陆崇盯着姜香玉,什么都没说。

姜香玉心底却有些发惧,终是看向别处,低声说:“蔻姐儿,三婶婶刚刚说的过分了。”

叫她说“对不住”三个字,犹如让她凌迟,陆蔻知晓此点,便也给她这个台阶下,说:“都是一家人,我只望大家日后莫生分了。”

姜香玉扯扯嘴角,连一个客套的笑都出不来。

这还不够,陆崇看向几个噤若寒蝉的小辈,点到:“大郎,莹姐儿,蓓姐儿。”

三人看了过来。

陆崇:“不学礼,无以立。你们都过十五岁,仍不知礼,行为急进,丝毫无半点思考。”

“尤其是大郎,你如今是庶吉士,我且问你,读这些书,有读进心里么?”

他训起小辈来,语气凌厉,字字珠玑,云贞站在他旁边,都感觉到心惊,遑论被点名的这三人,就连云宝珠也彻底吓成鹌鹑,恨不得缩在柱子后面。

陆旭低头,恭敬地回:“小叔,我日后定以此教训,再遇此事,会调查清楚再做论断。”

他不像姜香玉那么好面子,直接对云贞说:“对不住,贞妹妹,这次是我们着急了。”

他语气温和,云贞却往旁侧一步,躲在陆崇身后,避开视线。

这点小动作,叫陆崇眉头微动。

陆莹陆蓓两个姑娘更怕陆崇,陆旭率先道歉,便也忙说:“对不住贞妹妹,没有下次了。”

云贞只管盯着地面的水滴,也没回她们。

若果真是不留神,冤枉她就算了,误会解释好就好,可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咄咄逼人,明明就有意将帽子扣到底。

她脾性是软,是笨,却不愚蠢。

表面和平撕碎了,她不愿再留,说:“三夫人,我先回去了。”

陆崇持着伞,随云贞转身前,最后看了眼陆旭。

陆旭也望着他。

...

云贞一行几人离开兰馨堂时,陆蔻总算理清思路。

她知道陆崇的脾性,他会过来,不止是为她解围,更为云贞,否则最后,就没必要逼陆莹他们道歉。

加之以前,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这早就超过长辈对小辈的关怀。

她眼神复杂,对陆崇说:“雨越发大了,小叔,我在乘月阁还有事,先回去了。”

接着,她又对云贞:“贞妹妹,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姐,明日便来找我。”

南枝给云贞使了个眼色,大抵是陆蔻虽气她非要在她出嫁前夕搬走,但绝对不会没有转圜的余地。

云贞鼻头微酸。

眼看陆蔻走远了,云贞小声对陆崇说:“七爷,小翠受了伤,我也……”

星天和小翠共用一把伞,他忙拉住小翠,对陆崇说:“我带着小翠找府医,贞姑娘你就不必挂心,我们先走一步。”

小翠被星天拖走了。

一时,云贞身旁只留陆崇。

陆崇道:“走吧。”

他送她回水天阁。

云贞点点头。

水天阁和兰馨堂,也就几步路的距离,自也没旁的人。

只是,云贞预感陆崇想与自己独处,是有什么事。

她想起她把霏霏送回去,自己本是要不告而别的,却终究因这些琐事,把他牵扯进来。

那瞬间,她的心仿佛荡秋千,左摇右摆,难以安定。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她裙角也湿了一小片,天色更阴沉了,本来细碎的雨,凝成豆大雨珠,密密打在她头顶伞上,发出噼啪闷响。

这是初夏第一场暴雨。

一片寂静中,云贞轻咬了下唇:“多谢七爷。”

陆崇没答。

他们又走出三步,陆崇只说:“雨很大。”

少见他与自己聊天候,云贞打叠精神,小声回:“是。”

陆崇:“有一回,我在京郊受了伤,也是这般大雨。”

刹那,云贞心中的秋千荡到最高点。

如果不是雨声过大,此时,她突然加重的脚步声,一定会很明显。

她咬着嘴唇,陆崇没有平白提起这些事的习惯,如果有,那只能是……

他低下头。

乌纱帽掩住他的发髻鬓角,突出他俊逸眉眼,那双眼中,涌动着什么。

他盯着她额间,若有所思:“当时,是额间有点胭脂痣的姑娘,向我搭了一把手。”

“我一直在找她。”

云贞睁大眼睛。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檐角,飞溅出一粒粒小小的水珠,水珠又被滂沱大雨裹挟,往下坠落。

犹如云贞此时的感触。

她额间,用的不是罗记最好的脂粉,遮盖得没那么好,加上这场雨,他一定知道是她了。

云贞嘴唇轻颤:“七爷,你、你找错人了……”

在她想来,只要脂粉还在,只要自己不承认,陆崇这般守礼的人,又能怎么做呢?他只会后退一步。

他们之间,一直有一道线,如楚河汉界。

直到此刻,她从没想过,他会一反常态,前进一步。

然而雨幕之中,伞面朝她倾斜,便看男人抬起手,云贞睁大双眸,亲眼看着他越过那条线,指腹倏而按在她额间。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轻轻捻去她额间浮粉,露出那点胭脂痣。

眼前少女,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她双眸明亮,卷翘长睫蓦地一颤,琼鼻娇俏,轻启檀口,甚至还能见到她的贝齿。

眉间这点胭脂痣,是田田莲叶里玉立的荷,是夜幕一角新月下的长庚,更衬她妖而不俗。

这一瞬,陆崇想起陆晔,罗秀才,陆旭。

也想起那一行书里的错字。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逾矩了。

便也明白,他自以为为她好,自以为可以放下,亲自为她挑选夫婿,却缘何在知道她要走的时候,心绪浮动不宁。

他垂眸看她,缓缓道:“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