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好

番外9——娃娃们的事

玄策府中也有几株梅树,梅树愈老愈瘦愈见风骨,愈有清幽意境。

一道焦急的喊声打破了这份意境。

“世子!世子!请快快回府去!”一道人影寻到常岁安,还未跨入门中便催促喊道。

常岁安正在带肖旻熟悉玄策府事务,李岁宁有意让肖旻留在京师数年,打理玄策府军务。

常岁安闻声回过头去,只见是身穿玄策府八品官服的周懦。

周懦便是先前那位大理寺小狱卒,被常岁安捞来了玄策府做事。

八品固然只是芝麻小官一个,但狱卒本为吏,没有升迁的可能,甚至小吏的子女也不得科考为官,如今人进了玄策府,自身与后代的命运都称得上是大改了。

周懦因为感恩,对常岁安格外亲近,私下常称他为世子。

此刻忠勇侯府的人来传话,便数周懦跑得最快,鞋底都要冒烟儿了,催请常岁安快些回去。

姚夏要生了,比乔玉绵原先预计的提早了半月。

待常岁安赶回家中时,乔玉绵已经到了,带着两名医女同在产房中。

常阔等在院子里,大长公主不时焦灼出入。

“阿夏,我回来了,你莫怕!”

常岁安一阵风般直奔产房。

院中的常阔却突然仰头望天。

昏暮将至,夕阳将落之处,染出了一片初冬时节少见的霞光,那霞光在晚风中慢慢扩散,愈发绯丽,常阔定睛细辨,竟觉其颜色形状似一尾游动在天际的锦鲤。

常阔心神一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陛下自明晓了重生的因由之后,便让无绝为阿鲤设下了灵位供奉,因着这份机缘在,陛下一直以自身之气供养那灵位,无绝曾言,得此龙气供养,可谓世间无二,此运定能助得那一缕残魂来世一生富贵安宁长命百岁……

常阔走神间,忽听得一声分外嘹亮的婴儿啼哭。

姚夏也有些想哭。

或因她平日里就爱跑跑跳跳,加之有乔玉绵在侧,她生产得格外顺利,可是……这孩子看起来也太丑了吧!

姚夏从未见过新生儿这种东西,却听乔玉绵笃定地说:“她生得很好看,养一养就好了……”

可不知为何,乔玉绵看着怀中这包起来的婴儿,莫名有些眼眶酸涩,心底却莫名安宁,仿佛有不知何时缺失的一角被补上了。

于是她轻声说:“我和这孩子,似乎很有缘分……”

没人听得到乔玉绵的话,盖因这婴儿的哭声格外嘹亮有力,充分证明了小娃娃一身的牛劲、不凡的体魄。

常岁安被女儿哭得耳朵都疼,却听接过了那小娃娃的自家老爹情不自禁地哎哟了一声,红着眼睛道:“这娃娃……”

常阔满心满眼柔软之色:“我化了哇!”

此后每一日,常岁安只觉得阿爹好似成了个雪墩子,说化就化。

而让常岁安庆幸的是,正如玉绵所说,这孩子起初看着又红又皱,养上个把月后,竟然果真能入眼了。

姚夏悬着的心也终于稍稍放下,她还以为她凭一己之力拉低搅浑了常家人的相貌呢。

孩子满月之后,在乳母的陪同下,被常家人抱去了宫中给陛下瞧,请陛下赐个大名。

李岁宁亲自抱过那个孩子,细细地看那娃娃似乎天生带笑的眉眼,轻声说:“菀字就很好。”

常莞,常开颜,她希望这个孩子一生随性而为,欢喜平安。

常化四年,冬,忠勇侯世子得一女,圣人赐名常莞,并破例赐封其为永乐公主。

赐封的旨意下达之后,姚夏不禁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小声道:“这……这怎么使得啊?无功不受禄,更何况菀菀还这样小,如何受得起呢?”

就连钝感十足的常岁安也觉得这份恩宠太盛了些,乃至感到有些惶恐。

大盛很少赐封异姓公主,除非用来和亲,才会临时封个公主名号,可是当今天子早有言,大盛不会再有公主和亲——那这就是纯粹的滔天恩宠了!

常阔捋着炸哄哄的胡须,笑眯眯地道:“放心吧,有陛下在,咱们菀菀怎样泼天的福气都接得住的!”

说着,瞥向儿子:“倒是你这臭小子——”

常岁安不解,他又怎么了?

下一刻,只见阿爹的虎头杖猝不及防地朝自己腿上打来:“看好我的宝贝孙女儿!敢有丝毫大意,老子打断你的腿!”

常岁安往后一跳,避开那拐杖,连声保证:“这是自然的事!”

常岁安说罢,从乳母手中接过那娃娃,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不禁咧嘴露出笑意,嘿,他闺女可真好看!

说着,想到生了个捣蛋儿子的乔玉柏,常岁安的炫耀之心又顿时大起,试着问:“阿爹,今日太阳正好,我和阿夏总可以将菀菀抱去乔府里玩了吧?”

“太阳大顶什么用,天这么冷,抱出去干什么!”

常岁安正失望时,只听阿爹道:“我让人去请老乔带他孙儿来玩!”

一旁的老康:“……”

合着人家的孩子就不怕冷是吧!

乔家那个皮实的小孙子倒还真不怕冷,听闻可以来看妹妹,噔噔蹬地就跑来了。

常莞在千万般宠爱中长到两周岁时,京师又有了另一位公主。

常化六年,天下已大定,在百官的祈盼之下,在一派天下升平的祥和之气象中,天子顺利诞下一女。

褚晦为其取名,李蕴。

蕴,深而蓄之意。

李岁宁另外给女儿取了个小名儿——好好。

褚晦听了不免嫌弃:“这都什么名字……”

不过……连喊了几声之后,竟还莫名怪顺口的。

但老太傅的评价依旧是:“不如阿蕴好听,老夫可不喊你取的这个。”

初冬时节,烧着地龙的寝殿里暖烘烘的,半披着发的李岁宁披衣盘坐在榻上,和坐在窗边的老师胡侃着,心情十分愉悦。

李岁宁认认真真地坐了月子,大半公务都分了下去。

而谁也没料到的是,这个月子里,最紧张忙乱的人竟会是崔璟。

崔璟没有去揽太多公务,他忙乱的根本在于李岁宁母女二人。

今日李岁宁少进了半碗饭,少睡了一个时辰,他便会感到担忧。明日女儿吐了奶,多哭了几声,他便要食不下咽,甚至夜中会因幻听婴儿哭声而突然醒来。

乔玉绵每每前来,一向寡言的崔璟都会向她细细讲述母女二人的起居饮食,再询问乔玉绵应当如何照料应对,以及这些情况究竟正常与否。

“……”乔玉绵觉得不正常的是这位护圣亲王。

他看起来产后焦虑发作得无法无天。

这听来荒谬,却也是有依据的,此等症状通常出现在亲力亲为照料母婴且过于负责的丈夫和父亲身上。

崔璟的症状实际上早就有迹可循,自从李岁宁有了身孕,还未对外言明时,他便几乎不敢离开甘露殿了,认真过问着每一件事,大多时间里都寸步不离地守着李岁宁。

李岁宁为之时常感到好笑,反要提醒他轻松一些。

可崔璟当真放松不了半点,他极度担心李岁宁。

本以为将孩子顺利生下之后就可以放心了,谁成想生完之后,竟只是个开始。

魏叔易来过几次,每每总见崔令安一反常态,总与医官们问个不停,不由唏嘘:“孩子果然不是那么好生的……”

不过,这样的崔令安,看起来倒愈发有烟火气,更似个凡人了。

还好他不必经历此等烟火气。

魏叔易颇感庆幸。

崔璟的忧虑,一直持续到李蕴长到三四岁,才算稍稍消散一些。

三四岁的李蕴不高兴时,已经开始叉着腰,昂着头,仰着脸,噘着嘴看人了。

偏生这个小女孩实在过于漂亮可爱,让人不舍得生她半点气。

崔璟虽不生气,但很头疼。

他这个女儿的精力实在过分旺盛,起初阿点还能和她打个平手,扛着她到处跑,带她去百兽园玩,但结果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只差将整个百兽园都掀个底朝天了,每每她过去,总是鸡飞狗跳——实际意义上的那种鸡,那种狗,那种飞,那种跳。

因百兽园被折腾得一团糟,阿点开始心惊胆战地挡在门外,哄着小阿蕴去别处玩。

李岁宁却很欣慰地说:“嗯,颇有朕幼时之风。”

“朕幼时若也有人这样纵着,必然也是这幅鬼样子。”

“……”这番话让亲自带娃的崔璟愈发不舍得严苛对待女儿了。

二人在廊下说话间,那小女孩从外面回来,不知哪里又没称她的意,又是叉着腰回来的。

李岁宁见了,便学着她的样子,也叉着腰皱着眉歪着嘴。

小阿蕴瞧见,却是忍不住咧嘴笑了,开心地伸开双臂跑过去:“阿娘!”

她跑到母亲面前,紧紧抱住母亲的腿,仰起圆嘟嘟的脸蛋看着母亲。

李岁宁弯腰一把将她抱起来,闻了闻她毛绒绒汗津津的头发,佯装嫌弃道:“啊,全是汗臭!”

“才不臭!”小阿蕴不满,将脑袋抵向父亲:“阿爹来闻!”

崔璟低头嗅了嗅孩童带着淡淡奶香的头发:“嗯,是臭的。”

小阿蕴便闹起来,李岁宁笑着往后仰,避开怀中女儿的魔爪,崔璟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腰背,免得她受力之下又腰痛。

待到小阿蕴四岁半时,崔璟觉得是时候让女儿习一习武了。

崔璟没打算让女儿做什么以一当十的高手,习武的苦他自己经历过,且很容易落下伤病,他只想让女儿强健体魄。

但就只是这样随便练一练……一日,李岁宁捏了捏女儿的手臂,竟见鼓囊囊,硬邦邦。

如斯天赋,不禁让李岁宁感叹:“没办法,谁让她像朕呢。”

武要习,课业也不能落下,也该正式为小阿蕴挑几个好老师了。

于是崔璟的目光落在了总是幸灾乐祸的魏相身上。

魏相抬手摸了摸后颈,只觉有些凉飕飕的。

常化十年,五岁的公主李蕴被立为皇太女,日理万机的魏相成为太女的老师之一。

“上任”第一日,魏相看着面前这个负手而立,牛气轰轰的小孩,有种无从下手的头疼之感。

太女继承了父母之资,学起东西来格外地快,可她的脾气十分挑剔,自主意识相当强烈,实在不好管束。但她也认理,只要说服了她,她便会乖乖照做,前提是先说服她。

老师们轮流为太女授课,这一日,上课的是一位翰林,课间休息时,这位翰林一晃眼的功夫,已不见了太女殿下的人影。

阿蕴嫌这位翰林讲课枯燥,自己跑了。

为了躲避那些追来的宫人,阿蕴专挑了偏僻小道躲藏,可皇宫实在太大了,她绕来绕去竟然迷路了。

但阿蕴也并不慌张,纵然迷路却也从容,反而好奇地在附近探看起来。

她钻过一群假山,忽觉眼前陡然开朗,放眼看去,只见前方有一座宫院。

阿蕴跑过去,见那宫院的门虚掩着,分明是有人居住,却很安静。

阿蕴只是出于孩子的好奇心,并无意贸然进去搅扰,但这时忽然传来内侍宫娥们的喊声,显然是追来了。

阿蕴下意识地一转身,碰到了那扇宫门,发出了吱呀轻响。

而不过片刻,那宫门便被里面的人打开了来,一名内侍看清了那小女孩身上的储君衣袍,不禁惊畏行礼:“奴……奴参见太女殿下。”

“嘘!”阿蕴一闪身,随他进了宫门内,并关上宫门。

阿蕴背靠着宫门,正细听门外的动静时,视线却被宫院中的一道人影吸引了去。

那是一位白发苍苍面颊松弛发髻整洁的老人,她穿着深灰色的干净衣袍,独坐在一张宽大的竹椅中,手中握着一根雕龙杖,周身散发的气场让阿蕴莫名移不开眼睛。

——她是谁?

阿蕴好奇,却没有擅自上前。

那老人也在看着阿蕴,她似乎看不清楚,于是轻轻招了招手,示意阿蕴近前去。

阿蕴犹豫了一下,转身将闭起的宫门打开,向那些找她的宫人喊了一声“我在此处”,见那些宫人们匆匆围了过来,阿蕴复才重新看向那竹椅中的老人,慢慢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