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的夜晚
第35章 2015.3 西雅图
其实故事的一开始,就和狄 预想中的情况,完全不同――
2014年2月23日的夜晚,她走进梁桉一的家。
他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中,气质最轻盈、松弛的,品味也优雅。
因此,狄 曾在心里,羡慕地猜测过。
她想,梁桉一的人生定是一路顺遂的,家庭和睦、不愁钱花,所以可以随心所欲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任何压力。
可唐良推翻了她所有假设。
梁桉一母亲家那边,确实条件殷实。
梁母是燕城人,念大学时,认识了在校外餐馆勤工俭学的梁父。谁也说不上当年是怎样特别的缘分,让温室里生活的富家小姐,爱上了满身油烟气的穷学生。
家里人曾尝试拆散,但都无果。
到他们毕业那年,6月中旬毕业季,梁父家里老人突然病危,梁父回到南方小城,照顾老人。
仅仅十几天后,老人过世。
梁母家里经商,原本计划在那年梁母毕业后,举家去国外发展。
但梁父变成了孤儿,她毅然决定放弃出国生活的机会,离开家人,到南方小城去发展、去陪伴梁父。
老人过世后,梁家留下一间经营了近30年的早点店。
梁父继承了早点店,而梁母在附近找了家公司做文员。收入不算多,但两人感情很好,精打细算着到结婚那年,也攒够钱买下了早点店楼上的那套房子,作为他们的居住空间。
夫妻同心,也算是很好的生活了。
梁桉一确实出生在幸福家庭,父亲吃苦耐劳,母亲温柔体贴。
他很小的时候,一家三口坐在温馨的小家庭里,看春晚、包饺子,也去户外贴春联、放爆竹、看烟花。
父母很宠梁桉一,从小培养他学习音乐。
时隔多年,当初决裂的家人也渐渐恢复了联系,偶尔母亲收到国外寄来的信笺,脸上也并无羡慕神色。
她只是微笑着,提笔写下他们的生活琐碎,夹一两张三口人的照片,寄给梁桉一的外公外婆。
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南方小城空气温润,梁桉一在父母的爱与陪伴下,生活得无忧无虑,拥有快乐美满的童年。
事情出现转折,是在他8岁那年的梅雨季节。
那天雨下了几乎整夜,梁父与往常一样,凌晨3点钟起床,为早点店做营业前准备。
他的手工牛肉丸,格外受街坊邻居的欢迎,每天都要排长长的队。
哪怕雨天,也有人举着伞冲进来:“梁哥,牛肉丸来五份啦,家里老小等着我买回去吃,没有牛丸汤,都不肯吃饭的啊。”
那时梁桉一上小学,阴雨天,格外犯懒,起床后睡眼朦胧地洗漱,晃悠到下楼,坐在早点店里的小桌旁,等父亲给他煮早饭吃。
惊醒他的,是外面的一声叫骂。
街上突然骚乱,对面巷子里有人打架。
赤着上身的男人揪着一个姑娘的头发,拖行她,那姑娘不知是哪里受伤,满身是血,狞呼不绝,但男人没有丝毫怜悯,满脸凶相,回身继续踢打她。
周围很多人围观,有人隔着人群用言语试图阻拦,但都被男人目光吓住,无一人敢上前。
不知是什么时候,梁父放下了手里的大汤勺,跑过去,勒令那男人放手。
那时候手机远没有普及,梁父向不远处电话亭的婆婆喊话,拜托她报警。
这个行为激怒了暴徒,上前和梁父扭打在一起。
梁母从楼上下来,刚好看见这样一幕。
她只惊呼一声,然后紧紧捂住了梁桉一的眼睛,声音颤抖,但强做镇定:“宝贝别怕,你爸爸很厉害的。”
其实在一起生活久了,梁母早已经和梁父一样,张口总是温柔的南方口音,只有那天,她的指尖颤兢兢,说了燕城的方言。
那暴徒是个惯于寻花问柳的混混,没什么真本事,也就对姑娘才敢动手,梁父每天做手打牛肉丸,剁馅搅拌,几百斤牛肉里练出来的力气,尚且能招架。
梁父把人按在地上时,民警也迅速赶到现场,检查过后,知道姑娘都是皮肉伤,便把两人一起带走了。
争执时,梁父摔倒过,被旁边一家铁栏划伤,手臂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
梁母带着哭腔,拿了医药盒,帮他消毒包扎,心疼得不得了,小声埋怨他:“逞什么英雄呢,看看你伤成这样。”
梁父是好人,周围邻居谁家有忙他都会帮。
他抹抹额头的雨水,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来来来,牛肉丸管够。”
早点店内的食客和外面排队的人,都为他鼓掌,说他路见不平,是真英雄。
梁桉一在满室夸赞声中,溜到父亲身边,看他缠着绷带的手臂,担心询问:“爸爸,你要不要去医院呀?”
“不用,小伤,不碍事。桉一好好吃饭,一会儿妈妈送你去学校,要乖哦,听老师的话。”
“嗯!”
临走时,梁母无不担忧地退回来,说她去单位请个假,送完梁桉一就回来帮他干活儿,让梁父好好休息。
她瞪他:“你不许逞能,忙完就去歇着。”
梁父笑笑:“好好好。”
可舆论就是在那个早晨,悄然改变的。
早餐时间还未过,那些食客还拥在餐厅里讨论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好的姑娘给打成那个样子”“作孽哦”,一片热闹唏嘘。
派出所的民警匆匆忙忙跑来,要带梁父去医院。
他们说,那对男女打架的缘由,是因为被查出得了“aids”。
彼此间私生活都不干净,都怀疑是对方带来的,男人指责谩骂,最后上升为拳脚相加。
起初店里只是安静一瞬,像是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民警见梁父怔着未动,急了:
“走啊,快跟我们走啊!”
“你知道‘aids’是什么不?那是艾滋!”
“你那手臂伤口那么大,肯定沾上他们的血了......”
“得赶紧去筛查,看你有没有被感染‘hiv’病毒!”
梅雨季的雨,像是总也下不完,窗外一声闷雷。
食客像是忽然被惊醒,各个起身,惊慌逃窜。
好像空气里弥漫着致命毒气,再稍微晚一秒跑出去,他们就会死亡。
梁桉一被从学校接回来,街坊看见他,马上掩住口鼻、退回去紧闭房门,避他如蛇蝎。
他那时候小,不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家后只看见梁母哭肿了眼睛。
梁父坐在一旁,像是想要伸手拍拍她的背,可手伸到一半,又急急撤回。
那时候,科技与医疗远没有21世纪的现代先进。
甚至,距离国内首例发现“aids”和“hiv”,还未超过10年时间,“hiv”检测设备并不算完善,光是等待结果,便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那几个月,像有一柄利刃,悬于他们一家三口头,刚认识时他也觉得梁桉一这人挺神奇,偶尔像能看懂人心思似的,没想到原因竟然是这样。
学做炸酱面的那天,狄 站在梁桉一家厨房里,追着梁桉一问:
“梁桉一,你有读心术么?”
“你还说你没有读心术!”
梁桉一送氢气球和玫瑰给她那天,她趴在阳台护栏上,兴奋地向下望,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想见你?”
他轻笑,说,“读心术。”
唐良顾叹这段往事时,那些场景一帧帧,自狄 脑海中闪过。
根本不是什么读心术。
骗子。
那只是他脱落掉陈年旧痂,但因伤口过深,而留下的受伤痕迹。
看上去比其他皮肤更强韧,可那总归是疤。
是深深痛过,才会留下的。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狄 摇头。
唐良嗤笑一声,说了另一件残酷现实:
当时在国外发展得十分好的josefin,突然打算隐退,公司周旋良久,未能达到目的。他们只有那么一棵摇钱树,失去后,开始走下坡路,领导层居然想要推梁桉一出去包装做新的艺人。
毕竟“l”很神秘,本来就自带话题。
“那群小人,去查了梁桉一的身世,我知道的这些资料,都是从公司一哥们手里看来的。”
不过幸好那时,也有其他领导层惜才,极力反对这一举动。
且梁桉一也有了自己的经济积累,直接拿证据走了法律流程,和公司解约,然后回国发展。
雨声泠泠,狄 觉得冷。
不知是否错觉,有股凉气,从头顶蔓延到脚踝,像身处南极。
她隐忍着没有开口,怕自己会哭出来。
现在不能哭。
唐良一定知道更多更多,她要听他讲完。
他们是用中文交谈的,咖啡店老板大抵听不懂。
但也许,他们之间的氛围太过悲伤,老板不知何时关掉了音乐,端了杯咖啡坐去远处,把空间留给他们。
昨夜宿醉,唐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嗓子又哑了。
可他喝了两口咖啡,继续说下去。
随着唐良的讲述,狄 像是被带回到90年代初期。
她想象着那座南方小城,梅雨季节大概如同凉城,雨连绵不绝,那些人冷漠地对待着幼小的梁桉一和他的家人。
梁父不能再经营早点店,梁母也不能再去上班。
没有人愿意与他们交谈、交往。
他们失去了经济来源,失去了社会属性,退缩回自己家里,守着最后的阵地,依然乐观地自我安慰:
明天会好的,面包总会有的。
生活已经举步维艰,可最艰难的,还是到来了。
几个月后,梁父的筛查结果出来。
确诊他感染了“hiv”。
那柄利刃,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