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170章 送你海晏河清

翌日,苏晏又去了趟北镇抚司。

沈柒因为不能与心上人私相授受,年假也不休了,自大年初一起,日日来官署坐镇。除了侦办瓦剌使者一案,还把些陈年的卷宗也一起了结干净。

主官都来当值了,下属哪敢怠慢。于是,北镇抚司成了过年期间唯一正常运行的衙门。

沈同知勤勉之名,甚至传到了负责官吏业绩考核的吏部考功司和都察院耳中。以至于在首辅李乘风亲口授予的“义士”之外,又多了个“拼命七郎”的称号,倒把原先“摧命七郎”的血腥气冲淡了不少。

当然这并非沈柒本意,他只是希望苏晏无论任何时候来北镇抚司,都能立刻见到他。

苏晏带着背后灵一般的四大天王,往大堂一坐,将拎来的油纸包与木盒放在桌面,笑眯眯道:“沈大人好啊,大过年的还要来衙门办公,着实辛苦。沈大人之前差人送上门的年礼,鄙人已收到,这是一点回礼,不成敬意。”

沈柒嘴里客套:“苏大人客气了。区区微薄年礼,聊表心意而已,何劳苏大人再回赠。”

苏晏同客套:“同朝为官,礼尚往来,应该的,应该的。”

一名机灵的小旗迅速上前,将年礼端到沈柒面前。

沈柒接过来,手指把油纸拨开一角,见是晒干的白莲子。又打开盒盖瞥了一眼,内中放着岭南产鸡母珠串一副,黄澄澄玳瑁纹牛角篦梳一把,鲜红透润琥珀男簪一枚。

莲子,谐音“怜子”。

鸡母珠,又名红豆,又名相思子。

篦梳,从青丝梳到白发,意喻结发同心。

发簪,伴君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样样皆是情!沈柒霎时间心潮激荡,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起身上前,紧抱住他的娘子。但在御前侍卫们的冷漠注视之下,他最终还是强行忍住,拳头在背后反复攥紧松开,松开攥紧,极力维持着面上的不动声色。

苏晏神态自若,仿佛这些暗通款曲的小伎俩与他全无关系,紧接着说起了正经事:“听闻昨日有人报案说,发现鸿胪寺一案的嫌犯行踪?”

沈柒迅速平复情绪,答:“锦衣卫已于今日凌晨将嫌犯抓获,正在审讯。那人供认不讳,说四名瓦剌使者均是被他用笛音诱使,落池冻溺而亡。动机是为死于北漠人手里的家人复仇。此案告破之顺利,实是出人意料,苏大人自称‘未卜先知’,如今我是真信了。”

这嫌犯应该就是浮音答应阿追后找来的替罪羊了。苏晏心中有数,且觉得沈柒也发现了其中蹊跷,看破不说破,虽然不明全部内情,但仍配合他做戏。

他微笑道:“这个案子,明面上可以结案了。好让凶手以为与阿追达成交易,麻痹大意之下,定会再度露出马脚。”

“那个江湖草莽,”沈柒皱眉,“与他又有何牵连。”

苏晏起身上前,做事态机密状,凑到沈柒耳边,将调查浮音之事一一道来。

此刻他声音细微,又以手掌遮掩口耳。四名御前侍卫站在几丈之外,只见两人密谈,却听不清言语内容。

不过,他们对此也并无好奇心,毕竟刑官谈论案情,避讳外人也正常。况且皇帝只吩咐他们跟随守护,必要时上报,并不要求他们掌握苏晏的一言一行。

苏晏和盘托出后,又从怀中锦囊里取出摹画的八瓣血莲图,递过去:“北镇抚司广集情报,沈大人可见过这图案?”

沈柒打开纸张一看,瞳孔紧缩,当即答道:“见过!”

他吩咐了心腹小旗几句。小旗出了大堂去书房,不久后取来另一页纸,交给苏晏。

苏晏打开,赫然发现也是一朵八瓣血莲,看笔法像是从什么地方拓印下来的。

沈柒道:“苏大人可还记得,东宫刺杀案?”

“几个月前的案子,沈大人无端提起,莫非也与这图案有关?”苏晏问。

沈柒颔首:“行刺太子的血瞳刺客,在被我抓获后疯了。陛下与太子为此驾临北镇抚司,亲审此人,确定他已丧失神智。可就在当场,这疯了的刺客突然大叫‘打小爷,打小爷’。”

苏晏心下一凛,“他都疯了,仍记得任务,可见被训练得有多彻底!他还说了什么?”

沈柒侦查业务精湛,擅长记忆人与事,一字不漏地复述:“‘是他,就是他!他跑了!该吃药了,吃药。要听话。死。不死。’”

苏晏逐字揣摩,喃喃道:“‘他’是谁,是指太子,还是另有其人?谁跑了?‘吃药’与‘听话’结合起来看,像是幕后人控制手下刺客的手段。‘死’与‘不死’,又是何意……”

沈柒对比两朵几无二致的血莲,同样陷入思索:“疯刺客嚼指自尽,为何要在牢房石墙上留下血莲记号?莫非他临死前短暂地恢复了神智,想要告诉旁人什么信息?这八瓣血莲是联络暗号,还是另有深意?覆灭的隐剑门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人物与势力……”

“荆红追!”沈柒突然说。

“什么?”

“他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苏晏微微皱眉,“可他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了。我相信阿追,他连性命都能交给我,不会对我有所隐瞒。”

沈柒满心都是酸溜溜的不痛快,微微冷笑:“这可不好说。命固然重要,但对一些人而言,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事物,譬如执念,譬如信仰。”譬如你。

苏晏想了想,仍然摇头:“我还是认为,阿追没有隐瞒。或许他离开得早,后来很多隐秘事,他并不清楚。也或许所有的受训者都不明真相,他们只是被利用的工具。”

沈柒见他如此维护荆红追,心里嫉妒得要死,又担心荆红追辜负苏晏的信任,日后害他伤心,便想着:何不趁此良机把那草寇拿捏在手,叫他诏狱十八刑一样样吃过去,就不信他能打熬得住,不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一切。

敌意与杀机刚从眼底一闪而过,就被苏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一把揪住沈柒的袖子,再次微声耳语:“我信任阿追,同样也信任你,否则就不会将他的出身告诉你。七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又何尝不是,你若把他打成余孽,那我就是包庇罪。”

千防万防,还是沾上了!沈柒恨得咬牙,但也知道如今形势所迫,若是借由剿灭隐剑门的机会除掉荆红追,无异于断苏晏一臂。为了不连累苏晏,非但不能抓荆红追,还得替他隐瞒。

也罢,既然眼下不合适,那就暂且容忍。这把柄总归是被自己捏在手里,想收拾荆红追,日后有的是机会。

一念至此,沈柒向苏晏妥协卖好的同时,又故意透出委屈之意:“既然是苏大人作保,我又怎能不给这个面子。况且,他如今奉你的命行事,我就算对他再不待见,也不会扯苏大人的后腿。”

苏晏果然愧疚了,嘴里不说,借着身形遮挡,指尖偷偷从沈柒袖口伸入,去挠他的手腕,以示讨好。

沈同知被挠得心痒火起,恨不得将苏少卿压在这公堂上法办,先以肉.棍判刑一千下,再观后效。可惜碍着杀千刀的皇帝耳目,不能在此刻变念头为行动。

苏大人撩拨完同僚,把手揣回袖子里,若无其事地坐回到椅面上,端起茶杯说道:“浮音那边,我会让荆红追继续顺藤摸瓜,追踪幕后主使。至于血莲记号,辛苦沈大人深入调查,若有新的发现,还望及时告知。”

沈柒从油纸包里拈出几颗莲子,连同其苦无比的莲芯一同干嚼,以此按捺心火,一语双关地答:“皇爷既命我司与大理寺通力合作,让苏大人满意便是我的本职,谈何辛苦?苏大人放心,在下必竭尽全力,需要我怎么干,我便怎么干。”

苏晏正埋头喝茶,闻言险些呛到。他干咳几声,起身拱手告辞:“沈大人……保重身体,别累过头。”

沈柒哂笑回礼:“在其位谋其政,就得好好干,不然岂非辜负皇恩。苏大人,您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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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时间匆匆而过,眨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是年假的最后一天,整个京师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融入了狂欢般的节日氛围中。

入夜后,盛况空前的鳌山灯会拉开了序幕。从午门至承天门,甚至延伸到金水桥外大明门,整个狭长的广场都被各式各样的花灯占满。

这些灯并非简单悬挂或堆叠着,而是精心搭建成鳌山形状。由上万盏的小彩灯做底座,千光百色,仿佛银河铺地。小灯之上装饰着无数万紫千红的宫灯,各有各的造型,无一重复。

而在鳌山的最:“什么皇后,叫她滚蛋,我只要你。”

说话间,几名侍寻了过来,见到苏晏眼前一亮,上前说道:“奴婢见过小爷。可算找着了,原来苏大人在这里,皇爷正召您呢。”

苏晏这才记起身为官员伴驾的使命,被太子一路拉着险些忘了,连忙应:“这就来,这就来。”又对朱贺霖道:“还剩三盏灯,小爷自个儿先挑着,等臣侍完驾再来帮忙。不过估计那时候,小爷也挑好了。”

朱贺霖舍不得自家侍读,心里埋怨父皇放着那么多伴驾的官员不要,偏偏和他抢一个苏清河,拉着个脸说:“父皇在哪里赏灯,我也去侍驾。”

“在阙右门旁的城楼上。”侍面露犹豫,“可皇爷只传唤了苏大人……”

朱贺霖瞪他:“好阉奴!父皇不传唤,小爷我就不能上楼了?”

“是是!奴婢糊涂!小爷请随奴婢来。”侍点头哈腰地带路,把两人迎至城楼下方。

朱贺霖拉着苏晏,正要上台阶,被三步一岗的御前侍卫拦住。

“皇爷有命,只召见苏大人,其他人未奉召不得上楼。”

朱贺霖怒道:“我是太子!我想什么时候见父皇,就什么时候见!起开!”

侍卫半步不让:“皇命在身,恕不能领东宫之命。小爷,得罪了。”

苏晏一把拉住朱贺霖,走开几步,低声劝道:“大过节的,别生气。皇爷单独召见我,想必有事,小爷先在灯会玩着,回头我再去找你。”

朱贺霖皱眉答:“不是我耍小性子,非要忤逆君父,我只是担心……唉,清河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苏晏不解地问。

“中秋宫宴,父皇中途离席,在御书房拿着你从陕西呈上来的奏本,对月感叹‘未折青青桂,吟看不忍休’。”

苏晏:“哈?”

朱贺霖看他仍一脸懵,恼道:“还不明白?父皇想折你这支桂!你这么上赶着凑过去,是不是巴不得让他折,啊?你说!”

苏晏哭笑不得:“瞎扯淡什么!”

“谁扯淡了。”朱贺霖掐他腰间肉,威胁道,“不管父皇怎么哄骗,你都不许让他得手,听见没有?他这人可端着了,又特别要脸,你若是坚决不从,宁可撞柱子也要保住清白,他就不会动你。”

“……皇爷要脸,难道我就不要脸?”苏晏用力拍开腰上爪子,有些着恼,“倒是小爷,说的什么不三不四的鬼话,若是被皇爷听见了,是想找骂?”

朱贺霖也恼了:“你敢苟且,我还就真不要脸了!丑话我可说在前头――你苏清河要是在他面前半推半就,搞什么‘皇命难违,不得不从’那一套,小爷就是拼着被骂被罚,也要搅他个四海翻腾!”

苏晏气得想呼他一巴掌,强忍着说道:“小爷,你讲点理。且不说皇爷万不会仗势逼辱臣子,光是你满心盘算着如何冲撞君父,就足以叫我的一腔期望与心血付诸东流!你是储君,就该有储君的担当与风范,要以大局为重。”

“可我也是他儿子!”朱贺霖委屈极了,“这天底下,哪有父亲和儿子抢男人的道理……”

苏晏几乎气笑了,“谁他妈是被你们抢的男人!当我是死的,随你们父子摆布?”

“我不管,咱俩亲过嘴了,我就是你男人!”

要这么算,那我他妈都有三个男人了!苏晏腹诽――不,是两个半。你一个小屁孩,还学人争风吃醋?先把毛长齐了再说。

这话到底没说出口,怕小霸王彻底发飙。

想来想去,倔驴子还是得顺毛捋。苏晏叹气:“好好,你说是就是。我知道小爷是一片好意,担心我吃亏,担心我迫于天威,违心承宠。我都知道。”

朱贺霖眼眶有些发红,“还算你有点良心……离京之前,你都答应了,要等小爷长大,为何就不能多给我点时间?我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不用再忌惮任何人,到时候小爷罩着你,你想怎样就怎样。你再耐心等一等,好不好?”

苏晏心底发软,软里又带着微微的疼,温声道:“好。但小爷也得答应我,快点成熟起来,别老是这么忽上忽下的,叫我担心。”

朱贺霖这下渐渐平复了情绪,“小爷我已大有长进,只是没在你面前表现出来而已。谁叫一见到你就……罢了罢了,你上去陪父皇――应付应付就得了,不准真弄出什么、什么‘冲破玉壶开妙窍’‘潜游金谷觅花心’的不要脸事,听见没有?”

苏晏板着脸反问:“何为‘玉壶’?何又为‘金谷’?”

朱贺霖答不上来。总不能老实回答,话本里看来的,他也不解其意吧?自觉受到了来自年长者的鄙视,于是他一转身,咕哝着“小爷总会知道的”,恼羞成怒地走了。

苏晏吐了口长气,回到墙根处,拾阶而上。

城楼上,景隆帝着一袭团龙交领直身,龙袍是平日少见的苍色,如烟笼寒水,外披黑貂毛滚边的暗银色大氅,在一众大红大紫的喜庆服色中,透出了遗世独立的清澹之意。

皇帝背朝着他,凭栏而立。苏晏正要行礼叩见,却听他淡淡说了句:“清河,过来。”

苏晏微怔后,轻步上前,站在皇帝后侧。

皇帝却抬起手,曲了曲手指,示意他再近前。苏晏只好从命,冒大不韪与皇帝并肩而立。

周围的侍深深低头,躬身向台阶下退去,城楼上只余君臣二人。

皇帝朝城楼下方抬了抬下颌,“你看。”

苏晏俯瞰午门前的广场:钟鼓司敲响礼乐,教坊司的女乐们在悠扬旋律中翩翩起舞,姿态婀娜,仿佛瑶池群仙。火树银花不夜天,歌舞升平万民欢腾,如一副盛世画卷徐徐展开……

“‘盛唐扬长帆,一句诗换一场醉’,八百年后,此景再现。”苏晏慨叹道,“全赖大铭国富民强,皇爷励精图治。”

景隆帝道:“重任在肩,夙夜不敢忘先人之训诫,社稷之安宁。然朕有时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大鳌。”

“哪有人说自己是王八的……”苏晏嘀咕。

“昔日女娲补天,斩巨鳌四足,以支撑天之四极,才将摇摇欲坠的苍穹稳住。从此后,这撑天巨鳌便寸步难行,只得匍匐于大地中央,继续守护亿万生灵。”

苏晏听懂了言下之意,不禁转头看皇帝清俊沉静的侧脸。

皇帝接着道:“也许鳌在倦极入睡之时,无数次梦回东海,在万顷碧波中肆意遨游,随心所欲,不必再负荷天地,也不必在意万灵眼光。但醒后,还是要回到宿命的轨道,日日夜夜支撑下去,直至寿尽方得解脱。”

苏晏眼底渐渐蒙起薄雾,“亿万生灵托赖于巨鳌,也发自内心地感激巨鳌。”

“但这托赖与感激,只会让巨鳌越发觉得任重道远,并没有丝毫的轻松。能让它感到轻松的,只有梦境,可梦境易碎,难以挽留。若是以真力强行挽留,又担忧美梦成了噩梦,从此后就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苏晏心弦颤动不已,忍不住唤道:“皇爷……”

三更钟鼓响,广场上爆竹齐鸣,烟火怒放,无数光芒飞上夜空,炸出一团团灿烂的星云。

“你送的年礼,朕很喜欢,想送你一份回礼,看――”皇帝指向夜空。

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那么多的奇花火炮,在地面摆出相应的形状,升上天空,于夜幕中绽出星星点点,汇成了光芒璀璨的四个大字:

“海晏河清。”

苏晏仰天凝望,用手掌捂住了嘴。

星辉与雪沫一同从天际飘落。皇帝解下大氅,迎风一抖,将苏晏的身躯罩住。

皇帝微微低头,温热的鼻息洒在苏晏的手背上。他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拉开了苏晏的手。

苏晏的视线,从绒绒的黑貂毛,与皇帝依旧乌黑的鬓角之间探出去,看见了漫天流光。而近在咫尺的天子目光,比流光更加动人心魄。

烟火在开,爆竹在响,万众欢腾,而此时此刻,这盛世王朝的主宰者,眼中只有一个人。

皇帝一手撑着大氅,一手抚托住苏晏的脸颊。

世界忽然变得极小,堪只有一领大氅、一个怀抱那么大。苏晏有点喘不过气,但又觉得十分安全妥帖,他像条浮水的鱼,想要对着天空说句什么。天空便深远而广袤地覆盖了下来。

皇帝吻住了他的嘴唇。

先是轻触一下,仿佛春风唤醒柳枝,继而毫不犹豫地攫住萌出的新芽,尽情采撷。

皇帝衣袍上御香薰染,沉郁而清幽,唇舌却是火热而极尽缠绵的。苏晏站立不稳,向前倾身在皇帝胸前,手指紧紧抓住衣襟上的织金云龙,心跳得厉害,肺腑间一片滚烫。

舌尖交触的瞬间,他闭上了眼,向曾经的东海神明献祭出一个不碎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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