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九十二章 把幸运都给你

黄昏时分,苏晏一行人沿着坎坷的黄土路,进入一个小镇。

“此地名为横凉子,我们进镇补充食水,休息一夜,明早继续出发……”高朔骑在马上缓行,正向撩开窗帘的苏晏解释,忽然抬头向四周望了望,疑惑道,“傍晚归家时间,为何如此安静,连炊烟都没有?”

陡然听见一名锦衣卫叫道:“火人!有个火人!”

出现在镇口的那个燃烧的人影,正向着他们跌跌撞撞奔来,未及近前,便轰然倒下,手臂犹然伸向前方,仿佛至死仍在痛苦哀求。

锦衣卫们当即上前查看尸体,扑灭背上余焰后,只见一道焦黑刀口从肩膀斜向后腰,几乎把人劈成两半。这人在着火之前已中了致命一刀,临死前能跑出这么远,堪称人体潜能爆发后的奇迹。

褚渊用手比划刀口角度,霍然变色:“弯刀……是鞑靼骑兵!”

“快!都上马,离开这里!”他朝马车旁的锦衣卫喝道。

话音未落,一支黑羽箭向他的后脑破空射来。褚渊猛地向侧边翻滚,连接三支箭矢夺夺地钉在原地,力道与准头都十分惊人。

马蹄声与粗野的蛮语呼喝被风吹送而来。土路尽头,出现了一小队骑兵的身影,穿粗牛皮甲衣,戴皮帽,手持硬木复合弓,腰挎弯刀,一边飙驰一边疾射。

果然是鞑靼骑兵!不知何时抄到他们身后,堵住了退路。所幸只有二三十人,褚渊嘶吼道:“前队随我迎战!后队护送大人穿镇离开!”

他事先把十九名侍卫分成前后两队,前队包括自己在内十五人,负责对敌。后队四人由高朔率领,负责掩护,加上荆红追和两名小厮,使苏晏身边至少有七人拱卫,避免落单。

褚渊一声令下,锦衣卫们纷纷从马背上取出鸟铳,下马寻找射击掩体。

鞑靼作为游牧民族,不像大铭属于等级森严的帝国制,而是由许多部族组成。一支骑兵队往往就是一个部族的男丁。

这些游牧人祖辈马背上长大,个个骑射功夫一流,甚至可以三天三夜不下马,吃睡都在马背上,机动力无人能及。

鞑靼轻甲骑兵不爱与铭军短兵相接,最擅长以弓箭进行游击,五六十丈外就开始射箭,一旦敌方接近,便驱马拉开距离,继续射箭,烦人得很。褚渊知道眼下想要击杀这些游骑,并非易事,如果不能近身作战,就只能同样依靠远程武器――弓箭或是火器。

他们所携带的十几支由西洋火绳枪改造的鸟铳,此刻就成了最适合的武器。

苏晏被狂奔的马车颠得像风中落叶。

他搂着吓得变色的两个小厮,紧紧抓住窗框,听着后方传来的零零星星的枪弹声,危急时刻居然还有心思浮想:火绳枪射程短、射速慢,装弹操作复杂,又容易走火,有机会得好好改进改进才行。记得这个时代有个枪械改装猛人叫赵世臻,也不知道出世了没有,应该不至于被他蝴蝶掉吧……等将来回京,赶紧把人找出来,送进天工院……

马车猛地刹住,苏小京惊叫一声。苏晏的前额撞在窗框上,眼冒金星。驾车的锦衣卫叫道:“前面屋舍纵横,路太窄,车过不去了!”

“马车速度太慢,最好弃车换马。”高朔说,“只是车厢里都是苏大人的行李……”

“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把圣旨、官印和文书带上就行。”苏晏捂着脑门,使劲吸气。

荆红追钻进车厢,背起装着印信的包袱,扶着他下了车。苏晏的视野从金光旋转的黑暗中恢复,见周围房舍明显被打劫过,地上横七竖八都是百姓尸体,一个个被刀劈砍、枭首,中箭的反而少,显然是被虐杀。

不远处有个老妇人,裸死在井旁,身下鲜血淋漓,护在胸前的垂髫幼儿,也没有了动静。

苏小北和苏小京毕竟只是十三岁小少年,见状直接哭了出来。

苏晏也忍不住眼眶发红,用力握住了荆红追的手臂,喉咙里梗塞难当,“太惨了……”

即便像荆红追这般见惯生死的冷漠杀手,也不禁被这一幕撼动,咬牙道:“鞑靼人该死!”

高朔催促:“苏大人快走!”

“离此最近的驻军卫所是哪个?”苏晏问。

“是定边!往西北方向走!”

苏晏刚刚上马,高朔忽然侧耳,又趴下来把耳朵贴着地面,顷刻后叫:“又有骑兵过来了!我听不出马蹄震动的方向!”

听不出方向,也就是四面八方。

劫掠后刚离开不远的另一支鞑靼人队伍,听见枪响,又掉头包围了这个小镇。这批骑兵足有百余人,飙风般呼啸而来,几十支箭矢从各个方向朝他们射来。

荆红追拔剑击落飞来的箭矢,忽然见几支冷箭前后夹击射向马背上的苏晏,忙一把抓住他腰带拽下马,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

苏晏冠帽摔落,簪子也掉了,乌黑长发披散在腰身,沾了不少尘土。

鞑靼骑兵见场中只有六七人,把弓一收,抽出弯刀冲上来。为首的盯着苏晏,用蛮语叫道:“白皮肤的漂亮女人!不许杀她,抓起来献给兀哈浪大人!”

荆红追把苏晏推上马车,抽冷子甩出一把飞刀,洞穿了这个哇啦叫嚷的鞑靼人的眼窝。

首领从马上跌落,瞬间死透。骑兵们愣了一下,发疯般狂叫着,挥刀扑来。

荆红追剑尖抖出一团寒光,施展奇诡身法,在马车旁游走,凡是接近的鞑靼骑兵,无不被他刺下马来。

苏晏钻进车厢,与捆成个粽子,仍然努力扭身探头的王辰碰了个对脸。

王辰:“唔唔嗯唔!”

苏晏解开绑在他嘴里的布条。王辰喘气问:“被鞑子骑兵包围了?多少人?”

“百余人。”

“这下要亡!妈的没想到老子竟死得这么窝囊,就跟一只待宰羔羊似的!”

苏晏从袖中拔出防身的匕首,逼近他。

“你要杀我……也好,死在你手上,总比死在那些鞑子手上强!”王辰瞑目待戮,却不想身上捆的绳索骤然断裂,恢复了自由。

苏晏说:“你就算要死,也得死于王法,而不是畜生刀下。走,逃命去吧!”

王辰怔住,脱口问:“你怎么办?”

“有锦衣卫和阿追护着,想法子冲出去。冲不出去,就只能和他们同生死了。”苏晏面上淡定自若,心底的紧张和惧怕半点不少,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落在鞑靼人手里的死状。

王辰万念挣扎,最后咬牙道:“二十个身手了得的锦衣卫要是都冲不出去,我一个人怎么逃命?还是跟着你们吧!有没有刀和弓箭?”

车厢外,一名鞑子喷血摔落地面,死不瞑目的双眼隔着帘缝与他们对望,手中还紧紧握着弯刀。

苏晏说:“喏。”

“你躲好了,自己当心!”王辰探出手抄住那把刀,翻身出去。

镇口的褚渊等人打退了那一小股鞑子,冲进镇中回援。

这些锦衣卫们虽然训练有素,但毕竟人少,鞑靼骑兵凶蛮劲悍,两相拼杀之下,各有死伤。

褚渊见手下逐渐减员,敌方却依然乌泱泱的大几十人,眼看走上必死的绝路,心急如焚。他对景隆帝忠心耿耿,奉命誓死保护苏晏,此番就是自己被乱箭穿心,也绝不能让苏晏出事,当即喝道:“荆红追!你带苏大人走,我们拦着!”

“用什么拦?用你们的命?”荆红追蹬着车轮飞掠出去,一剑穿透两人,又旋身回来,落在车:“走吧。”

此时夜空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转眼将互相搀扶的两人淋成落汤鸡。

山坡陡滑难行,许多地方直到踏足其上,才会发现前方无路可走,不得不掉头绕开。荆红追受了重伤,一身内力又耗尽,拉着苏晏吃力攀爬了小半时辰,仍未爬出峡涧。

本来他们滚落下来的地方,并没有这么高,但落进水里后,被急流冲走不知几里,最后搁浅在这段人迹罕至的深谷。

苏晏靠在一块大石上,扶着摇摇欲坠的荆红追,在大雨中喘气道:“够高了。左右爬不上去,这乌漆墨黑的,万一再摔下去更惨。找个平坦点的地方窝一宿,等天亮再说。”

荆红追已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闪电撕开漆黑天幕,在转瞬即逝的亮光中,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岩层凹陷处。苏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有个山洞!”

两人千辛万苦爬进那处洞窟,发现虽然算不上宽敞,但容纳几人避雨绰绰有余,而且内中有块完整平坦的岩石,从岩壁里伸出来,像一张天然石床,下沿高出地面近两尺,可避虫蚁。

苏晏发现荆红追又陷入半昏迷状态,忙把他平放在石床上,望着暴雨如注的洞口,暗自焦灼。

人体失血超过20~30%,会出现血压下降、休克等症状,如果失血达到50%,会严重休克,甚至导致死亡。苏晏不知道荆红追究竟流了多少血,眼下又没有火、没有食物、没有药,他能熬过这一夜吗?

褚渊他们还活着吗,能否从鞑靼骑兵的围攻中逃出生天,能不能找到这里来?

自从穿到古代,这是苏晏最束手无策的一次,之前哪怕刀斧加颈,他都觉得只要不失去智慧和勇气,就能找到一线生机。可这一回,他几乎是绝望地意识到,除了托赖老天爷的造化,根本无计可施。

“当初我从桥洞下把你拖回家,你伤成那样都痊愈了,现在也不会有事的,对吧?”他在黑暗中摸到了荆红追的脸,喃喃道,“我把下半辈子的幸运都给你,你可千万要好起来……”

掌心下的脸颊冰冷异常,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而潮湿会加速体温流失。

苏晏摸黑把荆红追身上的湿衣全部脱去,又脱了自己的衣物,躺在石床上抱紧他,仿佛冰雪入怀,不禁连打了几个哆嗦。

好在时值七月盛夏,即使山野雨夜,气温也不算很低,十七八度总是有的。苏晏忍受着背后湿漉漉的坚硬岩石,把荆红追搂在身前,使他后腰伤口朝上,并尽量让他不接触到石面。

他苦中作乐地想:幸亏阿追体型不大,不然真要把我压扁了……噫,看着瘦,其实还是挺沉的,到底是骨骼还是肌肉的密度这么高啊……

此时的苏晏筋疲力尽,连饥饿都感受不到了,只觉浑身没有一处地方不疼。但他无暇自顾,只希望能把身上的冰块捂热,在雷雨声中昏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