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秋波

第三十八章 秋波 两情久长,此生只与……

蹄声如鼓鸣,一匹黑马沿着京城街道,疾驰而过。

马上之人唇角死死地压着。

“轰隆”――

天空笼罩层叠黑云,闪电如紫龙,明暗烁烁,割裂半个天际,倾盆大雨洗刷着京中草木街道,雨水沿着屋檐淅淅沥沥坠落。

林昭昭站在屋檐下,伸手去接雨。

雨滴打在她手心,很快凝聚成一堆水,她将手心翻转,水珠无依无靠,从半空融汇进雨里,倏然掉到地上,蹦出一个个小坑。

这是今年第一场大雨。

雨水辗转周折,慢慢汇聚到下坳,朱墙碧瓦内,大太监苏吉春跑到屋檐下,徒弟方德胜掏出手帕,给师父擦肩膀袖子。

方德胜自己擦把脸,“呔”了声:“怎么说下大雨就下大雨,这破天气,闹得人是猝不及防。”

苏吉春整理好仪容,啐他:“你懂什么,这可是好雨。”

他抬眼,心中微动。

如果没有记错,多年前的春末,也是这么个突然落下瓢泼大雨的天,雨帘之中,少女提着碧罗裙,闯到屋檐躲雨。

裙摆蹁跹,她成了雨中唯一明亮的颜色。

那年,潜龙时期的圣人,卷起手中,他撑着下颌,抬起眼皮子,朝窗外看去。

隔着井字木窗棂,少女似有所感,她回眸,乌圆若葡萄的眼珠子里,蕴着点点星光。

只可惜,红颜薄命,她没能撑到享福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为了掩住这桩丑闻,她的后事极为简单,而孩子,也被不能生育的嫡女抱走。

那时,圣人尚未从外戚手中拿回全部权力,百般思虑下,这孩子,便姓裴了。

走到大殿门口,苏吉春收起回想,在哗哗大雨声之中,抬手叩门:“陛下,是老奴。”

里头传来一声“进来”,苏吉春推门而入,迎面是龙涎香的气味,他束着手,道:“陛下,靖国公求见。”

“咳咳,咳。”

几声咳嗽声之后,才听圣人说:“宣。”

苏吉春应一声,方后退一步,圣人又嘱咐一句:“备好姜汤。”

阖上门前,苏吉春看见,圣人手指间正摩挲着一方印章,那印章随他,已有几十年。

人都说,当今皇上是个念旧之人,一个年号用了四十年,随身的用品,一概能用则用,多年不更换,以至于曾经皇后不小心弄坏圣人的一些旧画,圣人发了好大火。

苏吉春明白,圣人何止恋旧,更是爱旧。

只是,他回想起方才国公爷的脸色,恐通过调查谋逆案,国公爷也是明了往事。

毕竟,圣人不打算一直瞒着,借顺王之口说出来,也不是坏事,否则当初,圣人就不会默许,皇后偷偷拿走柳姑娘的画像。

有些事,圣人心里清楚着呢。

走至偏殿,裴公爷等待传唤,他没有碰给他擦头发衣裳的巾帕,浑身挂着水珠,脸色没比这天气好到哪儿去,如雕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直到苏吉春唤了两声“国公爷”,他才回过神,提着湿润的衣摆,迈步出去。

眼看裴公爷进入御书房,方德胜凑到苏吉春面前,说:“师父,裴公爷当真恃宠,怎敢用那副脸色去见圣人呐,恐怕有大要紧事!”

“看来啊,京中传闻说,裴公爷要被朝廷收回兵权,不是没有影子的事。”

语毕,他又被苏吉春啐了,苏吉春戳他脑袋:“管好你自己的嘴,再多说两句,我看你这脑袋,明个儿就搬家!”

方德胜知晓说错话,不敢躲,生生挨几回戳,怯怯:“好,徒弟明白了,徒弟记心里了。”

苏吉春压低声音,说:“日后再让我听到你编排这位,仔细你的皮。”

师徒两叙过一轮,他们守在御书房门口,除了天际阵阵雷鸣,耳中却没旁的声音。

御书房内,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苏吉春奇怪,按裴公爷那脾性,这是不是有些不对?

小半个时辰后,御书房的门,终于从里面被打开。

这回,裴公爷神色依然冷漠,好在,总算不像来之前那样,藏着雷霆万钧。

方德胜还算机灵,见裴劭出来,连忙端上温着的姜汤,追上来说:“国公爷,喝碗姜汤驱寒。”

裴劭手掌挡下托盘:“不必。”

看着裴劭远去的背影,苏吉春跨进御书房,只看圣人正把玩那枚印章,脸上多了点释然笑意。

圣人喃喃:“婉呐,他和你是挺像的。”

苏吉春陡然一惊,连忙低头,只做没有听到。

这婉,正是裴劭生身母亲之名讳。

那日,雨下了一整天,不见收歇。

深更半夜,被雷雨声吵醒,林昭昭睁开眼睛,有些辗转难眠。她听说那顺王认罪,这东宫谋逆案的叛党,如今都浮出水面,只差收拾镇南王一派。

这么看,裴劭应是不那么忙碌,也该回府上住一住。

这些日子,她总会想起他躺在床上,借着酒意,皱眉入睡的模样。

可别再喝得那般酩酊大醉,伤身。

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穿好衣裳,提着灯笼,站在通往雪净堂的柜子前。

柜子门拴着她挂的一把银锁,银锁在橘色光下,反射着亮泽。

林昭昭抚摸银锁,手朝柜内伸去。

钥匙就放在柜子里。

打开柜子,她提裙通过黝黑的地道,到门口时,她忽的脚步微滞,下一刻,又朝前一迈。

“吱呀”一声,雪净堂的柜子开了。

借着朦胧灯光,与窗外的闪电,她依稀分辨出,雪净堂里和她走的时候,没有两样。

它依然在等它的主人。

林昭昭在雪净堂里坐了一会儿,才打开正屋门,雷雨声很大,湮灭她的脚步声,这让她好像做贼,甚至有些心虚。

待走出雪净堂,总算见到人影了――胡天提着灯匆匆走过,他看到林昭昭时,甚是讶异,不过很快敛起惊色,道:“林夫人要找国公爷么?”

还好夜色浓,看不清她发红的脸,林昭昭低低“嗯”了声。

却见胡天目光游移,斟酌着说:“夫人要不……改日再来?”

林昭昭手上灯笼晃了下,她问:“发生什么事?”

胡天支支吾吾,林昭昭想了想,直朝水霰堂正屋走去,水霰堂内,大体也是黑漆漆的,只一旁的小宗祠亮着光。

胡天跟在她一侧,用气音说:“夫人,公爷今日心情很不好。”

“今个儿公爷去了趟宫里,回来后,就只待在宗祠里,盯着老国公爷的牌位,一句话也没说。”

胡天从没遇过这种情况,下意识就想劝林昭昭别进去。

林昭昭抬手,在门上停了会儿,还是推开。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裴劭身着云青底素缎中衣,一头乌发随意束在头:“谁吃亏也不一定呢。”

裴劭肩膀倏地微松,他眼眸弯弯,手指粗糙的指腹,轻抚林昭昭光滑柔嫩的脸颊。

他倾身低头,没有绮思,甚至动作有些小心翼翼,将唇按在她花瓣似的唇瓣上。

一触即离。

他声音压在喉咙里,回了一句肖似醉话:“可我只愿你这一生,不再吃亏。”

林昭昭怔了怔。

后来,裴劭在小宗祠里睡着了去,长河和落日把他抬回水霰堂,林昭昭独自回到东街的宅子,仍有些走神。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天际露出鱼肚皮白,经一日一夜洗礼,天空失了颜色,甚是苍白。

归雁正从耳房出来,见着林昭昭,吓了一跳:“奶奶怎这般早醒?”

林昭昭愣了好一会儿,才牛头不对马嘴的,回了一句:“归雁,你可以叫我一声姑娘么?”

归雁笑了:“诶,姑娘,你怎么这般早醒?”

这二字,叫林昭昭确实有些恍如隔世。

她躲在一个密闭的地方,太久了。

她扶着门框,回首往天上望去,云层白皙,但依然厚重。

与此同时,京城大门方打开,一匹快马踏着地上残余雨水,冲入城中,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到圣人桌前。

镇南王与南诏国联合,起兵造.反。

南诏国狼子野心,镇南王在南边经营几十年,其中有十几年是太平的,已养精蓄锐,如今图穷匕见,一夜之内,连攻封地外的两座城池。

自开国至今,朝廷中心一直在北方,对南方管控都不甚有力,出这样的事,也是暴露多年积弊。

今晨早朝,朝臣吵得不可开交,主体主战,但有一些派系认为,西北多年战事,国库尚未丰盈,此战不宜动西北军,应让各地知州备战;有一些派系认为,此时当让各位王爷领兵,方能真正一试王爷之才能;自然,也有的直接主张,朝廷既有宝刀,为何不用,是该由靖国公爷出战。

但,这三方,谁人都觉着,圣人动用裴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裴劭在西北军,乃至整个凉州,已有非一般的名誉,凉州百姓只知裴劭不知朝廷,若南方之战,裴劭依然战无不胜,岂不是要收拢天下百姓之心?

然而,却看圣人思索片刻,道:“由此,便让靖国公领兵。”

方才还吵闹如菜市的朝堂,立刻鸦雀无声,而那位穿着绯红蟒服的国公爷出列,拱手行礼,他抬起的目光,十分明亮,声音铿锵有力:

“臣,遵旨。”

消息如雪花般,飘散在京城,本来有些忧心的百姓,一听是靖国公领军,便不再担忧,街道重回繁闹。

这三日,林昭昭却再没见过裴劭。

那日那句“不再吃亏”,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她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对不对,可如果是对的,这是裴劭选择的,她该如何是好?

真就如此了么?

而裴劭,就要去南边打仗了。

林昭昭放下汤匙,今日她又只是吃了点,便了无胃口,用过漱口的香茶,外头满霜进门来,说胡天来访。

林昭昭道:“请他进来。”

胡天不是空手而来,他手上抱着一个红木箱子,将箱子放下,他抓了抓后脑勺,说:“夫人,这是国公爷让我给夫人的。”

看着箱子,林昭昭问:“他……还有说什么吗?”

胡天摇头,顿了顿,又说:“不过,原定明日辰时出发的,但镇南王已朝淮南进军,所以,国公爷决定一刻后出发。”

林昭昭打开箱子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神色怔然,嘴唇轻启:“你们都下去吧。”

胡天看看归雁,两人一同离开。

林昭昭深深吸一口气,找了张椅子坐下。

这回,他会是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们还是写信吗?

她抓了抓胸口衣裳,心底里空落落的。

但她又有何茫然的,她要么就是做回北宁伯府孀居的寡妇,手上有田铺地产,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也能过得很好。

裴劭有那般才干,他去打仗,她不需要担忧。

罢了,不过也就和三年前一样而已。

林昭昭把心压实了,瞥见那只箱子,使了点劲掀开木盖,下一瞬,她眼眶一酸,晶莹的泪珠宛如断线珍珠,一滴滴地划过她的脸庞。

一整个箱子里,全是他们分离那三年的通信往来。

她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她寄给他的每一封信,他都保存完好,林昭昭拿起其中一封,便看到自己稍显稚嫩的笔迹,而拆开里面,除了她当年的去信,还有裴劭的回信!

裴劭的回信,她分明全都丢到炭盆里,亲眼看着火舔舐它们,把它们变成一文不值的炭灰。

但从纸张颜色,可以判断年份,箱子里的他的回信,都是在她嫁人之后,裴劭自己一封封补回去的。

他字体遒劲,笔锋有力,模仿刚收到信的喜悦,回忆当初对某些问题的看法,或者聊过哪些琐事,变成一个个方块字,演绎喜怒哀乐。

林昭昭拆开的那封信里,有八个字,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于家于国,吾心昭昭;于情于私,吾心昭昭。」

只不过,这八个字后面,比记忆里的内容,多了一行小字:「过去如此,如今依然。」

她无法猜想,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补下这些回信。

他一直坚信二人的情谊,便是到如此地步,也不曾气馁,她抹杀过去,他就重塑过去,她不信将来,他就用行动证明。

林昭昭一封封地翻着信,除了上面那些信,箱子底部,还有不少她过去送他的东西。

有香囊,有箭矢,有玉佩。

每一件东西都将她曾经割断的线,连了起来。

压抑好几天,此刻,林昭昭终于敢细思一个问题――那天,裴劭叫她以后不要吃亏,是要和她把过去一笔勾销吗?

原来,她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

可她从不是这么怯懦的人呀,她不信,不信裴劭做出这个选择,不信他放得下,正如她知道,这么些年,其实她也从未放下。

这一次,她得自己打破这个水缸。

她用力拭去眼泪,眼角处,染开些微红痕。

倏地合起箱子,她在房中找到一样东西,塞进怀里,又忙跑出房间,逮着胡天问:“裴劭呢,他出发了吗?府中还有马匹吗?”

胡天忧心忡忡,说:“现在在城门口,就是赶过去……”下一刻,他扇自己一巴掌,坚定道,“夫人要马是吧!有!”

林昭昭会骑马,还是裴劭教的。

劲风簌簌刮过脸颊,她死死拽着马缰,手心被磨破皮,血液顺着手心流下,蹭在缰绳表面。

快马加鞭,好不容易到城门口,却看送行的百姓,早就散了。

城门口一片安静。

错过了么?

林昭昭怔然片刻,随即咬住牙根,一夹马腹,继续朝外冲。

大约又疾驰一刻钟,她看到大军的末尾,顿时大松口气,又加把劲,略过千千万士兵,朝前头跑去。

裴劭与坐骑在军旗下,那身银甲奕奕,林昭昭一眼就认出他来。

她喘息着深吸口气,喊:“裴劭!”

听闻声音,裴劭回眸一看,神色微顿。

他对一旁的副将说了句什么,独自驭马出列,到她面前几丈停下,他目光定在她手上,蹙眉问:“你来做什么?”

林昭昭稳住胸口起伏,她呼吸有点颤抖,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牡丹花卉的红盖头,直直迎上裴劭的目光:

“嫁你!”

这一声,二字,掷地沉沉,似乎横跨经纬时空,刺.穿所有顾虑,和着一道劲风,来到裴劭面前。

那一瞬,裴劭先是呆了呆,随即,他俊眸撑大,瞳孔倏然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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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劭让胡天给林昭昭的那个箱子里,有一张纸上,写了这么一句话:

「我曾见秋波千万,独寻你回眸一望。」

人生兜转,幸与你相伴。

两情久长,只与你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