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秋波

第三十一章 友人 得寸进尺。

林昭昭昂头,撩起眼皮,望进裴劭双眸。

她问:“真的想听?”

裴劭不轻不重:“嗯。”

林昭昭:“说了以后你就不好奇了?”她更想问的是,说了以后,他是不是会放弃追查。

裴劭回:“或许吧,阿暮,你总该让我心里踏实。”

须臾,她微微垂眼,手指泥炉,说:“来点酒。”

黄汤入口的滋味,像咽进一团火,从喉舌直接烫到胃,林昭昭脸上浮现一丝丝酡红,她两手捧着酒杯,明月倒映进杯底,光泽粼粼。

年年岁岁旧时月。

十四岁的自己推开窗户,任由月光倾泻在自己身上。

她手腕绑着厚厚一层白布,还是疼,犹如千根银针齐齐扎下,那种细密的疼痛,总是让她没法安睡,正如现在。

她看着明月。

裴劭是不是也正好抬头,看到这时候的月呢。

无从得知。

她朝月亮伸出手,握了握,低头一看,手心仍然空荡。

突的,不远不近一阵古筝乐响,林昭昭听不太懂这种阳春白雪,她更喜欢在西北空旷之地唱出来的民谣,但这不妨碍她被这音乐吸引。

药堂善信堂内,也就只住着她,和救了她的那位公子。

她听说,公子是北宁伯府的三公子杨寒,身体带着打娘胎出来的不足之症,但很聪明,十八岁中进士前三甲,成了圣人钦点的探花郎,入翰林,进朝堂,侍奉于殿前。

只可惜,不过半年,他就因病不得不回家休养,圣人惜才,还特下圣旨,若杨寒身子稍缓,随时可以回翰林院。

彼时,北宁伯府也是风光过的。

林昭昭与杨寒初见那日,她受重伤,浑浑噩噩,杨寒当时是如何情态,她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出手救下她,又和百欢楼妈妈说了什么,林昭昭得以逃脱百欢楼,暂住善信堂。

杨寒是好人。

他差人问过她的情况,还把归雁找来,如此,林昭昭才大抵知道自己不会再遭难,稍稍放心。

只是,杨寒的境遇,和这曲子不大相同,林昭昭没从曲风里感受到压抑,只有一种悠然自在。

让她想起,小时候她在小河里摸鱼捞虾,亦或者和裴劭挤在花灯街市上,买芋头糕,吃糖葫芦。

不知不觉间,她循着琴声,走到一座院子口。

隔着篱笆,她看到一道瘦长的人影坐在石凳上,身披白狐皮子氅衣,袅袅余音,便是从他指尖下的弦出来的。

那是她和杨寒真正的初遇。

比起裴劭这种有棱有角、浓颜俊眸,杨寒瘦了些,他眉宇淡,眼瞳也浅,嘴唇却有些艳,阴柔些,倒是有种清贵的书卷气,端看这个人,你就会下意识觉得,他能出口成章。

不过,他面容很白,透着不康健。

他抬抬下颌,示意不远处的石凳子,说:“有些冷,将就着坐吧。”

林昭昭愣了愣,在石凳子上坐好。

他问她:“你有想听的曲么?”

林昭昭道:“西漠谣。”

甫一开口,她有些后悔,杨寒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应当是不清楚这首曲子。

然而,只看杨寒垂睫,略思索,指法一变,空旷的院子里,就传来一阵阵的琴声。

琴声如骤雨疾风,大气铿锵,竟然与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林昭昭怔住,她眼睛微瞪,抑制不住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一股脑地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她手背上。

那是林尚唱给她的,也是裴劭哼给她的。

她离开生她育她的土地后,甚少细思,但这一刻,她才恍然发觉,原来不是不思,是不敢思。

她连忙抬袖,胡乱抹泪。

而这时,曲子没有停歇,只是,在奏乐过程中,几个音调转折,慢慢变成另一首曲子。

这时它又是婉转温情的,细听之下,似乎是来自天边的云,来自母亲的喁喁低语。

林昭昭袖口湿润,她哽咽着,一边想把泪意压回去,另一边它们又不受控地逃逸,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上气不接下气。

不一会儿,她面前多了一块手帕。

她眯起哭得发烫的眼睛,便看那俊逸男子,半蹲着身,说:“用吧。”

林昭昭面容一红,不是羞的,是耻。

她婉拒了那块手帕:“谢谢,不过……嗝,没事了。”还打了个哭嗝。

杨寒弯起眉眼,轻声笑了笑,那一刻,林昭昭只觉,他几乎要和他身后的月亮融为一体,月上仙子不必孤单,只因人间有杨寒。

光风霁月,如玉琅琅。

如果说,林尚和裴劭,一个是林昭昭的亲人,一个是林昭昭的爱人。

那杨寒,就是她的友人。

“他真的是个好人。”

林昭昭又强调,此时,杯中酒已完,月又回到半空,她轻叹口气。

不一会儿,裴劭追问:“没了?”

林昭昭想了下,说:“后来,我想学画画,学书法,巧合之下,是杨三帮我引荐给清露夫人。”

裴劭:“真没了?”

林昭昭斜睨他:“你还想听什么?想听我是不是就此喜欢上杨寒,移情别恋,然后嫁给他抛弃你?”

裴劭猛地一噎:“什么意思?”

林昭昭眯起眼睛,她眼底十分明亮,说:“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裴劭:“……”

还真被猜中一些。

林昭昭撇开他的手臂,撑着双腿站起身,要不是裴劭拉了一下,险些往柱子上倒,她黛眉微蹙:“天怎么这么旋。”

她握紧裴劭的手,语气急促:“莫不是天要坏了?这可怎么办?别傻站着,你快逃啊!”

裴劭瞅着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林昭昭这是醉了,平日里,她能喝三四杯果酒,怎知今日一杯就被放倒,也是今晚的酒后劲大。

她好不容易站稳了,看裴劭笑,也隐约察觉不对,缓过那股醉意,晃晃脑袋:“……我喝醉了,我要去睡觉。”

说着,她就要往亭下走,裴劭吓一大跳,连忙拉住她:“小心点。”

摔倒了不是闹着玩的。

林昭昭踹他:“你知我要摔,怎么不抱我?”

说完,她十分自然地双手环绕住裴劭脖颈,踮起脚尖,迷瞪瞪地说:“快点。”

这段时日,林昭昭甚少如此,只听她软软的声儿,柔媚的眼神,裴劭喉头上下滑动,心口火燎似的发烫,立即一把将她横抱起来,阔步朝雪净堂走去。

甫一躺在床上,林昭昭便往里面滚,顺手拍拍身旁:“乖,上来。”

裴劭解开自己外裳,动作一顿,他抬抬眉梢,觉得她这口吻这动作,怎么像在叫狗。

而林昭昭已经半梦半醒,裴劭知晓她发困后入睡的能耐的,忙捏住她脸颊,哄道:“别睡。”

林昭昭眼睫半垂:“唔。”

他低头,啃噬她的唇瓣,探入其中汲取,也越发越用力,直到林昭昭呼吸不顺,捶他的胸膛。

裴劭半伏在她身上,圈着她的肩膀,啄吻着她的脸颊下巴,说:“清醒点没?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林昭昭:“?”

裴劭冷哼了声:“白斩鸡会弹琴,白斩鸡会念书,白斩鸡还比我温和善解人意。”

“你们两个,看星星看月亮,那个夜晚挺美好的吧。”

林昭昭哑然,花了好半天,才从那醋味回过神,不由戳戳他额头,说:“裴劭,你别不讲理,是你想听的。”

裴劭咬她的脖颈,磨磨牙,说:“我是想听,但我也想问,我当时好几次写信让你回西北,你为什么推脱?”

林昭昭:“因为……”

裴劭说:“因为你喜欢上京的气候,你在上京交到朋友,你在上京经营你爹留下的资产,这些理由,你都用过了。”

林昭昭抿唇。

裴劭:“是不是因为国公府?”

林昭昭眼中懵懵,反问:“什么?什么国公府?”

林昭昭嘴巴很严,想趁她酒后追问点什么,的确不容易,好在,裴劭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好趁机讨要点别的。

他伏在她脖颈处,瓮声瓮气说:“我不开心。”

这口吻,轻易激起林昭昭的心软,她揉他头发:“乖。”

裴劭:“你亲我。”

林昭昭温和地吻他额头:“不难过了啊。”

他轻哼一声,指了指自己薄唇,林昭昭也印上自己的唇,两人交换呼吸片刻,他又点点自己后耳和脖颈,那儿一片浅红,“这里也要。”

林昭昭依言,抬起身,低头,模糊地“唔”了声。

裴劭呼吸重了几分:“用点力。”

紧跟着,裴劭的手也不太老实了,他晦暗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明亮:“我还想……。”

这人向来把得寸进尺四个字,发挥得很好。

林昭昭耐心全无,抬脚踢他:“一边凉快去。”

最终裴劭还是得逞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卯时不到,裴劭静静下床,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不习惯这种事还要人伺候,因此动作极轻又利落,不一会儿,就拾掇完系好玉带,身姿俊朗,神清气爽。

他回身,撩开红玉帘,便看被寝,林昭昭侧躺着,几缕头发落在雪白肩头,她睡得很熟,眼睫低垂,嘴唇些微红肿。

他眉眼松了松,露出一个自己也没察觉的,浅淡的微笑。

小心放下帘子,他走出正屋,归雁和闻梅在外面等着,裴劭脚步顿住,对归雁说:“去收拾一下。”指的是收拾地上掉落的衣裳。

归雁应了声,束手离去,裴劭又看了眼闻梅,说:“你过来一下。”

闻梅心内猛地一跳,看着她前面男人的背影,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期待。

走到快出雪净堂时,裴劭才说:“你和采荷,在婉月那里透露了什么。”

闻梅骤然一惊,“噗通”一声跪下:“公爷,奴婢绝没有多嘴!望公爷明察!”

裴劭回过头,也不必摆事实证据,只道:“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闻梅冷汗涔涔。

她是没有明着背叛水霰堂,但,她在婉月那里耍了个心眼,露出一副心伤的模样,婉月自会去调查。

裴劭眼里揉不得沙子,已判定她的过错。

这一刻,闻梅也无法了,只恨自己不清醒,不甘心,终究做了错事。

她低身,磕头说:“奴婢知错,请公爷吩咐。”

“我想要你去和静安堂透露一件事。”

不多时,闻梅回到雪净堂,神色恍惚,心内酸涩。

原是以为,公爷对林氏,是年少时的求而不得,了却心愿也便没什么了,可如今看来,那只是她的臆想罢了。

另一头,裴劭刚下朝,便看胡天在他的马边等着,胡天这几日是不在上京,连夜赶回来的,风尘仆仆。

他把调查之文书,交给裴劭,裴劭掂量着手中东西,说:

“去查一个绘画大家。”

胡天:“爷说的是?”

裴劭:“清露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