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升明帝
第901章 午门杖毙
乌云低沉。
洪承畴跪在午门,这座紫禁宫的正门,威严雄伟,明黄的琉璃瓦,朱红色的宫墙,形成一个大大的凹形。
午门居中向阳,位当子午。
午门城楼,也称五凤楼,这是沿隋唐宫门城楼旧名。
此时皇帝就站在五凤楼上,王公大臣勋戚们也站在左右,东西雁翅楼上,是无数三品以下文武百官。
下面广场,无数御林军身着华丽而鲜红的棉甲军服,荷枪实弹。
洪承畴内心已经毫无波澜,从琉求到北京,一路行来,那些愤怒、恐惧等等情绪早就慢慢消散,兄弟一路相陪,也让他们终于解开了各自的心结,在他即将死亡前,兄弟终于原谅了他,也让他内心彻底平静。
死并不可怕。
相比起十前松锦大败后被鞑子俘虏时,他的心境也不同了,那个时候他孤军抵抗,被俘后又绝食拒降,但终究还是有着几分不甘心,鞑子劝降时他一个掸去衣服上灰尘的动作,就让鞑子料定他不想死,最终鞑子皇帝亲自出面劝降,终于将他说服。
而十年后的如今,经历了这十年,过了六十岁的他,心境不同了,甚至曾经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到如今这审判才迟迟到来。
午门这几年重新修葺过,显得十分的庄严雄伟。
那朱红宫墙,与禁军的红色棉甲是那么的相配,而五凤楼琉璃瓦的明黄色,又与楼上绍天帝的那身明黄团龙袍相得益彰。
洪承畴,这个天下闻名的名字,也终将暗澹埋没,但不管如何,史书上必然会有他浓重的一笔,事非功过就留由后人去说吧,今天,他仍将受到皇帝的审判。
这是末日的审判。
五凤楼上。
皇帝身边左右站着的,几乎都是从龙元勋派,大多都是江浙的,其中浙东系的占了大多数,这些是天子起兵之时的元从,最早支持皇帝的力量,如今也在新朝中占据着最好的位置。
这些浙东元勋们,看着下面广场上跪着的洪承畴,眉目间都有着难以掩饰的几分惬意。
皇帝西巡归来,突然开始整肃,以前那些降虏降贼的,那些拥兵自重,那些割据为王的,那些反反复复的,终于要被清算,这对于元勋派来说,是最开心的事情。
元勋派尤其是浙东系的,大多数原本官职爵位不高,许多甚至都只是士人百姓,不愿做亡国奴而奋起反抗,跟随朱以海征战北伐,光复大明,他们骨子里就厌恶吴三桂刘泽清等好些降将,更讨厌钱谦益洪承畴这些身居高位却卖国投降的人。
对土国宝李成栋张国柱李际遇这些乱臣贼子,尤其是诸如顺营西营的那些人,那更是恨之入骨。
浙东元勋派的构成其实比较典型,是以浙东乡绅士人为主,然后地主农民甚至商贩衙吏等一起加入,各个阶层都有,但大官僚反而较少,那些大官僚多数都是投降派,如钱三宾、郑之尹等。
元勋派从龙有功,真是凭一腔热血,满怀正义,拼头颅洒热血才能成为新朝元勋,可洪承畴钱谦益吴三桂李际遇孙可望李成栋等等这些乱臣贼子,也能摇身一变,继续在朝中窃居高位,他们一直都是非常不满的。
元勋派与那些人本身就一直不睦,只不过在皇帝朱以海的压制下,才没有形成派系党争。
如今终于清算了,元勋派自然是高兴的合不拢嘴,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朱以海也将王之仁、张名振、吴凯、王相等这些浙东元勋大老们的表情收入眼中,这些武将比较直接,高兴就全摆在脸上,没有丝毫掩饰。
相比之下,宋之普、柯夏卿、陈函辉、于颖、钱肃乐、孙嘉绩、熊汝霖、张国维、朱大典、张文郁、祁彪佳以及刘周宗、黄道周等文臣们倒是脸上看不出什么,可他们在皇帝整肃这件事上,都没有站出来为洪承畴他们说话,本身就也是一种态度。
至于说阮士铖、马士英、杨文骢、刘孔昭、郑芝龙这些人就更别提了,他们虽非浙东系的,但也属于投奔拥立朱以海较早的,而且他们与钱谦益洪承畴等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他们虽然以前被人骂做奸臣,或是割据的海贼,但这些人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没投降过。
阮士铖马士英就算丢了南京,可也是拥着太后跑到杭州,当已经监国的潞王要降清,他们便随方国安南下浙东,也不降清。杨文骢和刘孔昭都是在镇江兵败后顺江而下,跑到海上去也不降清。
郑芝龙在福建,虽然暗里跟鞑子使者接触过,但也是拥立朱以海而没降过的。
就凭这些,这些人不管以前别人怎么骂他们,但这次都不在整肃清洗中,也不用进入罪臣录。
虽然浙东系的也瞧不起他们,甚至隐隐有几分泾渭分明的保持距离,可起码在一起干翻钱洪吴等这些反复者,倒是态度出奇一致的。
现在钱谦益等有个共同的头衔,罪党降臣。
在大明崇祯、清皇太极、顺治,大明绍天,两姓四朝都位极人臣官居一品,担任督师经略大学士的洪承畴,很澹定的在等待着最后一刻。
一个从小没了爹,鞋子都穿不起,走街串巷卖豆腐的穷小子,这辈子能有此成就足够了,死而无憾了,他没有强大的家世,没有显赫的门第,能够走到这一步,就算如今要被处死,也无所谓了。
他命中当有这运数,也必有此劫数。
五十岁大劫遇皇太极,有惊无险,六十遇朱以海,过不去了。
他望着五凤楼上那明黄袍天子,他很佩服朱以海,皇族疏宗远支,本也只是个镇国将军,但却能在明季崩塌之时,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确实非一般人所能。
固然是他大明鲁王之名爵,太祖朱元章之血脉给了他最大的本钱,但也还得有足够的本事,崇祯帝即位之初条件比他好太多,但折腾十几年,彻底把国家折腾没了。
福王南京继位,可弘光朝也只支撑了一年。
潞王更是只在杭州做了一天监国就主动开城投降了,还有在崇明岛被拥为监国的义阳王,号称几十万军队,可连半点浪花都掀不起来,其余那些想趁乱而起自称监国、皇帝的那些宗室,在太湖在江西在秦岭在桂林,有许多,但一个成事的都没有。
仅有朱以海在清军连破南京、杭州后,仍然敢在台州斩北使举旗起兵,甚至能够果决的亲自奔走联络各方忠臣义士,还直接过江深入吴地,在当时本来应当没的救了的中原,愣是让他这种折腾法,给折腾出了生机。
洪承畴感叹,可惜自己没早遇上朱以海。
马士英奉旨下了五凤楼,来到洪承畴面前。
两人相对,一个囚衣跪地,颇显狼狈,一个则是锦衣玉带,富贵逼人。
“洪九亨,你可认罪?”
“认!”洪承畴很痛快,事到如今,不过是走个过场,皇帝想要杀鸡儆猴,他也就痛快配合,以此换取洪家的保全。
马士英点头。
两人以前其实关系不错,甚至有几分惺惺相惜。洪承畴比马士英早一屈中的进士,二十三岁中进士,少年得志,马士英比洪承畴大两岁,晚三年中进士,中进士时二十八岁,跟阮大铖同中。
中进士后,洪承畴在刑部做了六年官,马士英则在南京户部呆了几年,此后两人的履历其实都差不多,都是在地方上任职,都表现不错,后来崇祯朝都是巡抚、总督,遍任封疆。
在崇祯朝时,都属于能力相对拔尖的地方封疆大吏,比较务实能干,比起只会打嘴炮的那些党争文臣好的多,所以两人其实关系一直还好。
崇祯末,洪承畴督师蓟辽,救援松锦,兵败降清,入旗,拜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入内院左理军务,授秘书院大学士。
马士英总督庐凤,崇祯死后,与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江北四镇等一起拥立福王继位,因拥立有功升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几年后,两人又都在绍天朝中担任大学士等中枢要职。
但如今,一个仍是当朝大学士,甚至还是皇帝丈人,洪承畴却已成待斩之囚,虽然皇帝也纳了洪氏女入宫,但这也改变不了他的结局。
投降与没投降,就成了他们之间最大的分水岭。
“动手吧!”
洪承畴澹定的说道,早做好了准备。
马士英看着洪,这是他曾经极为佩服的一位前辈,甚至曾是他的楷模,他曾经一直以洪承畴为榜样,试图追赶他,可如今,洪的下场。
他扭头望向五凤楼。
天子坐在御座上,威严无比。
洪承畴掏出怀表。
午时已至。
“洪承畴,圣人念你降后反正,也于国家有些功劳,如今只杀你一人,不及家族,对你处以死刑,没收全部财产。你的妻妾儿女,移居碎叶,每人赐地二十亩,另每人拔银二十块安家。其余洪氏九族,父三族母三族妻三族,皆迁移边疆定居,田宅等充公,但金银细软赐还······念你老母年事已高,特恩赐留京由你三弟承畯供养。”
这个处置比耿仲明吴三桂他们好多了,耿仲明因为不进京受审,在东江自杀,皇帝把他九族牵连,没收全部财产,剥夺所有官职爵位,直接充军边疆。
吴三桂因为造反,下场更惨,他的兄弟子侄等全都处死,其余女卷为奴,九族也都是没收财产,剥夺官爵,发配边疆充军。
钱谦益最后认了,处置稍轻,也只是杀他一个。
现在洪承畴的处置要更轻一些。
他的妻妾儿女等也不用为奴,仍是自由,只是移居边疆,甚至他的其余族人,有官职爵位者,也仅是降三等,然后在迁移的边地量才录用,还能当官,只是只限在边地录用,可起码待遇还是相差很大的,特别是这些族人还能保留自己的部份财产带去。
“承畯可受牵连?”洪承畴问。
“洪翰林可是待诏,向来对朝廷和圣人忠心耿耿,自然不会降罪于他,圣人还刚给他晋封南安县侯的终身爵,令堂也得圣人特旨,取消一品诰命国太夫人,另赐郡太夫人诰命。”
洪承畴为一品大臣,原还有国公爵位,其母自然也就得到了国太夫人的诰命,如今他受审当斩,本来他的妻儿兄弟等也要诛连,但皇帝特旨,洪承畯不受牵连,还晋了终身侯爵。
洪承畴母亲因儿子国公爵位而得到的国太夫人诰命收回,而是从三儿子县侯爵位而得了郡太夫人诰命,由洪承畯侍奉,这也算是对洪承畴如此配合的格外恩赏了。
否则,洪承畯也要受牵连夺官,更别说他老母。
听完,洪承畴终于放心了。
“来吧,再无牵挂了。”
马士英望着洪承畴,有几分感慨的道,“圣人旨意,改腰斩为廷杖杖毙!”
洪承畴听了,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来,对着五凤楼拜伏叩头。
“谢圣恩!”
腰斩那是死无全尸。
杖毙虽是活活打死更加痛苦,但在大明朝廷杖却有特殊意义,大明的廷杖是最有名的,文官们也最喜欢顶撞皇帝根本无惧廷杖,甚至许多年轻的科道言官还就喜欢故意顶撞天子骗廷杖,午门挨一顿廷杖,那立马能刷许多名望,这可是仕途的终南捷径,毕竟廷杖也很少会真把人打死,顶多受点皮肉之苦。
所以曾几何时,廷杖虽然是大明天子惩罚官员的,但却仿佛是种荣誉。
今天皇帝要廷杖杖毙洪承畴,洪承畴谢恩,一是感谢为他留下全尸,二也是觉得这种死法算是给他留了大臣颜面了。
马士英招手。
行刑的禁军提着廷杖上前,一声令下,直接举杖便打,没有什么花活,也没有什么用心打装样打这些,就是实打实的一杖接一杖。
廷杖最少三十下,最多一百下。
两名禁军一人打了十八下,总共三十六下,洪承畴被打的嵴背血肉模湖,早就被打的没了气息。
马士英看着那场面,也是心有余季,也许对洪承畴来说,改腰斩为杖毙是圣恩浩荡,但对于他这个旁观的人,却觉得这每杖都是打断了大臣们的尊严体面,也是一记一记的威慑警告着所有观刑的大臣官员们。
洪承畴啊,曾经多么了得的一个人物,如今就这般活活的被打死在午门广场。
他有些心慌气短,面色惨白。
天空依然下着细雨。
乌云依然低沉沉。
洪承畴浑身湿漉的趴在血泊中,再无声息。
五凤楼上,皇帝面无表情坐在御座上,旁边站立的太子殿下看到这一品大臣被杖杀当场,却是神色不安。
刚才还有几分得意的王之仁等元勋们,此时也都一个个表情肃然。
那廷杖虽然打在洪承畴身上,可却也让他们感受到了震慑之意。
这是帝王雷霆之威!